第193章 利剑在握(1 / 2)

李贞遇刺后的第三日,紫宸殿内的空气依旧凝重,但已从最初的惊骇与混乱,沉淀为一种山雨欲来前的、更加沉闷而紧绷的寂静。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许多人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所有人都知道,今日朝会,恐怕不会平静。

刺杀案的初步结果已然公布,郑元礼下狱,郑家被查,但那把悬在头顶的刀,似乎并未就此落下,反而折射出了更冷冽的寒光。

御座上的小皇帝李孝,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小手紧紧抓着龙椅的扶手,小脸绷着,目光不时瞥向御阶之侧那个空置的王座。

珠帘后,郑太后的身影比往日更加挺直僵硬,如同一尊失去温度的玉雕。

当内侍高声宣布“摄政王殿下驾到”时,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殿门。

李贞缓步走入,他未穿亲王冕服,只一身玄色箭袖常服,左臂用绷带固定于胸前,脸色因失血而微显苍白,但步履沉稳,目光沉静如渊。

他并未走向那空置的王座,而是直接立于丹陛之前,御阶之侧,转身面向百官。

这个位置,让他可以毫无阻碍地直面所有人,也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无法回避他臂上的伤,和那双平静之下酝酿着风暴的眼睛。

简单的礼仪之后,没有多余的寒暄,李贞直接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前日,本王于京郊遇刺。刺客凶顽,军弩毒镖,死士搏命,幸赖将士用命,方得脱险。然,肱骨之臣,天子脚下,竟遭此等逆袭,贼人凶器竟出自军器监,逆犯之中竟有去职将校!

此非寻常江湖仇杀,乃动摇国本、危及社稷之大逆!”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缓缓扫过殿中武将行列,尤其是在几位年纪较长、面色不太自然的将领身上略作停留。

“刺杀之案,自有三司严查,必当水落石出,元凶巨恶,绝不姑息。然,此事亦暴露出我京畿防卫、尤其是禁军、十六卫乃至相关军器管理之中,积弊已深,漏洞百出!

将校可与外敌勾结,军械可以流失民间,此等情状,若不彻查整顿,今日之祸,焉知不会重演?今日刺王杀驾,明日是否就敢祸乱宫闱,威胁圣驾?!”

“陛下,太后,”李贞转向御座和珠帘,微微欠身,语气转为凝重而恳切,“臣李贞,身受先帝托付,摄政监国,辅佐陛下。

护佑陛下安危,守卫宫禁周全,保京畿安定,乃臣第一要务,亦是朝廷第一要务。然,目睹前日之险,思及军中暴露之弊,臣寝食难安。

为陛下计,为社稷计,为天下万民计,臣恳请陛下、太后准允,对北衙禁军、南衙十六卫,及京城内外所有巡防守备兵马,进行一次全面、彻底的考核查验与必要调整!

汰弱留强,清除蠹虫,严肃军纪,更新武备,务使我京畿武力,成为真正忠诚可靠、坚不可摧之磐石,而非藏污纳垢、危机四伏之险地!”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一片哗然!

全面核查调整禁军和十六卫?!这是要直接对京城最核心的武装力量动手!是要彻底清洗、重新分配军权!其影响之深远,甚至超过直接处置郑元礼!

“陛下!太后!摄政王殿下!臣以为万万不可!”几乎在李贞话音落下的同时,一名年约五旬、身材魁梧、面膛赤红、身着紫色武官袍服的将领便大步出列,声如洪钟。

此人是左威卫大将军侯飞,早年有战功,但近年在京中养尊处优,与荥阳郑氏、太原王氏等家族多有往来,是郑太后在军中重要的倚仗之一。

“殿下遇刺,臣等亦感同身受,愤慨不已!严查凶犯,肃清余党,自是应当!然,因此便要对拱卫京畿、护卫宫禁的禁军、十六卫大动干戈,进行全面核查调整,臣以为实属过虑,甚为不妥!”

侯飞须发戟张,言辞激烈,“禁军、十六卫,乃国之干城,天子亲军,历来忠诚无二。

偶有一二败类,如胡彪之流,岂能以偏概全,怀疑全体将士忠心?如此大规模调整核查,必然人心惶惶,军心浮动!

值此多事之秋,正当稳定军心为上,岂可自乱阵脚,授外敌以可乘之机?殿下,此非治国安邦之道,实乃……杯弓蛇影,因噎废食啊!”

“侯大将军此言差矣!”李贞尚未回应,兵部尚书刘仁轨已出列反驳,他虽为文官,但久在兵部,熟知军务,声音沉稳有力,“殿下所言,非是以偏概全,而是防微杜渐!胡彪一案,暴露的绝非‘一二败类’!

军械如何流失?去职将校如何能与外敌轻易勾结?军中空额、贪墨、训练废弛等情,兵部近年亦有风闻!

若不借此机会,彻底清查整顿,厘清积弊,则今日之胡彪,安知不是明日之他人?今日流失的是弩箭,安知他日流失的不是更紧要之物?

军心固需稳定,然稳定源于清明,源于规矩,源于上下用命!若内部已然生疮化脓,却因惧怕疼痛而不敢医治,那才是真正的取祸之道!”

“刘尚书!”侯飞怒目而视,“你口口声声军中积弊,可有实据?莫非我十六卫数万将士,在刘尚书眼中,皆是蠹虫不成?!”

“侯大将军要实据?”李贞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瞬间压下了两人的争执。他从袖中取出一份不算厚、但装订整齐的册子,递给身旁的内侍。

“呈于陛下、太后及诸位臣工一观。此乃兵部会同户部、工部,并察事厅协助,初步核查的近三年来,北衙及部分南衙卫府在员额、粮饷、军械、训练等方面的异常记录摘要。”

内侍将册子先呈御览,又传阅几位重臣,最后在百官中缓缓传递。

册子上记录并不十分详尽,但列举的事例却触目惊心:

某卫府上报员额三千,实际点验不足两千五,空额粮饷去向成谜;某卫库存军械账实不符,短缺弓弩数十,刀枪过百;某卫日常训练记录敷衍,考核成绩连年垫底,主将却屡受嘉奖。

更有甚者,某卫将领与城中富商过从甚密,其家族产业近年暴增,资金来源可疑……

其中几处,隐隐指向了几位在朝将领,包括侯飞麾下的一位中郎将。

侯飞看着那册子上关于自己麾下的记录,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正要辩驳,李贞已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力量:

“左威卫中郎将赵挺,前年晋升,其妻乃荥阳郑氏偏支之女。去岁,其名下在洛阳西市新购宅邸一所,据市估,价值不下五千贯。

而其俸禄、赏赐、田产岁入,经初步核算,三年之和,不过两千贯。差额从何而来?需不需要彻查?”

“右监门卫,去岁报损皮甲三百领,理由是‘年久虫蛀,不堪使用’。然,同期兵部采买新甲,其中一百五十领的供应商,名为‘郑氏皮货行’,东主是郑元礼妻弟。

价格,比市价高出三成。这‘报损’与‘采买’之间,有无关联?”

“还有,前日刺客所用之弩箭,经军器监与兵部核对,确系前几年‘报损’批次。而当年负责最终核销的兵部员外郎周显,其妾室之妹,嫁与郑元礼之侄为妾。

这军械流失,是偶然,还是有人内外勾结,监守自盗?”

一条条,一件件,时间、地点、人物、钱财、关系,虽非铁证如山,但彼此勾连,形成了一张令人窒息的怀疑之网。

许多原本对李贞“借机揽权”心存疑虑的官员,此刻也变了脸色。若这些情况属实,那京营之中,恐怕真的已烂到了根子里!胡彪的刺杀,绝非孤立事件!

侯飞被问得哑口无言,额头青筋跳动,胸口剧烈起伏,却难以反驳。他身后几位与他交好、或同样屁股不干净的将领,也纷纷低下头,不敢与李贞的目光对视。

“陛下,太后,”李贞不再看侯飞,转而面向御座,声音恳切而坚定,“臣提请整顿京营,非为一己之私,实为江山社稷,为陛下安危计!军队乃国之利器,利器在手,方可保境安民,震慑不臣。

然利器若生锈、若被蠹虫腐蚀、若掌握在不可靠之人手中,则非但不能御敌,反会伤及自身!前日之案件,便是明证!臣请以此次事件为契机,彻底整饬京畿武备,革除积弊,选拔贤能,强化训练,更新器械。

务使我大唐都城,固若金汤;使陛下身边,铁壁铜墙!此乃臣之职责,亦是臣对先帝,对陛下,对天下百姓的交代!”

他这番话,有理有据,占据了为国为民、保卫皇帝的道德制高点,更将刺杀案的教训与整顿军队的必要性紧密捆绑,让人难以反驳。

尤其最后提及“先帝”和“天下百姓”,更是沉重无比。

珠帘之后,久久沉默。郑太后能感觉到,朝堂上的风向,已彻底倒向了李贞。

那些证据,那些牵连,如同一条条冰冷的锁链,不仅锁死了郑元礼,也隐隐缠绕向了她所能影响的军中势力。

李贞这是要借题发挥,一举斩断她在军中的臂膀,将最关键的刀把子,彻底夺过去!

她心中充满了绝望的愤怒和不甘,但理智告诉她,此刻再强行反对,不仅无用,反而会让自己和郑家陷入更深的被动。她必须隐忍,必须退让,哪怕心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