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暑气未消。
荣国府西院的梧桐树上,知了还在声嘶力竭地叫着,一声叠着一声,搅得人心烦。李纨挺着八个多月的肚子,坐在窗前的榻上,手里拿着件已经做好大半的小衣裳,一针一线,绣得仔细。
那是一件月白色的细棉布褂子,领口袖口镶着淡青色的边,胸前用浅绿丝线绣着几丛兰草。兰草的叶子细长舒展,花苞小巧,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
“奶奶,您歇歇吧。”琥珀端着一碗银耳羹进来,见李纨额头上沁着细汗,心疼道,“这天儿还热着呢,仔细中了暑气。”
李纨抬起头,笑了笑:“不碍事,就剩几针了。趁着眼睛还好,赶紧做完,等孩子出生就能穿。”
她的笑容很淡,眼神却温柔。这六个月来,她瘦了很多,原先合身的衣裳如今都宽大了,只有肚子高高隆起,像个扣在细枝上的瓜。可精神却比刚丧夫时好了不少——或许是腹中的孩子给了她力量,或许是时间真的能冲淡一切。
琥珀放下碗,看着主子绣的那丛兰草,轻声道:“绣得真好。哥儿穿上,一定俊。”
“珠哥儿说......”李纨顿了顿,改了口,“他父亲说,若是男孩,就叫兰。芝兰玉树的兰。我绣这个,也是盼着他......能如兰草般,品性高洁。”
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说给自己听。
窗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王善保家的掀帘进来,脸上带着笑:“大奶奶,我们太太让送些新鲜的莲蓬来,说是今早庄子上刚采的,嫩得很,给大奶奶尝尝鲜。”
说着,她身后的丫鬟捧上来一筐青翠的莲蓬,还带着水汽,清香扑鼻。
李纨忙要起身:“替我谢谢大伯母,总惦记着我。”
“您坐着。”王善保家的按住她,笑道,“我们太太说了,您身子重,不必拘礼。这莲蓬里的莲子最是清心,煮粥炖汤都好。还有这个——”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头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这是太太让我带来的,说是早年收集的几个产后调理的方子。太太说,她生璋哥儿时用过,效果不错。让您先收着,万一用得上。”
李纨接过布包,心头一暖。
这几个月,邢悦隔三差五就派人送东西来。有时是新鲜的瓜果,有时是柔软的布料,有时是安神的香囊。东西都不贵重,可那份心意,却比什么都珍贵。
“大伯母费心了。”她轻声道,“等我出了月子,定亲自去谢她。”
“您安心养着就是最好的谢了。”王善保家的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告辞了。
李纨看着那几张方子,又看看筐里青翠的莲蓬,眼眶有些发热。
珠哥儿走后,这府里真心待她的,除了婆婆,大概就只有这位大伯母了。
正想着,腹中忽然一阵抽痛。
她下意识捂住肚子,眉头皱了起来。
“奶奶?”琥珀察觉不对,忙问,“您怎么了?”
“没......没事......”李纨强笑道,“许是坐久了,孩子踢我呢。”
可那痛一阵紧似一阵,像有只手在肚子里绞。冷汗瞬间就下来了,浸湿了鬓发。
“不对......”她抓住琥珀的手,指甲掐进肉里,“去......去叫稳婆......”
琥珀脸色大变,转身就往外跑:“快来人啊!大奶奶要生了!”
***
消息传到东院时,邢悦正在给贾璋喂米糊。
小家伙六个多月了,已经能坐稳,咿咿呀呀地学着说话。听见外头的喧哗,他好奇地转过头,嘴里的米糊糊了一脸。
“太太,西院那边......大奶奶要生了!”秋桐急匆匆进来,脸色发白,“可这才八个多月啊......”
邢悦手一抖,勺子掉进碗里。
早产。
这两个字像冰锥扎进心里。古代医疗条件差,早产的孩子难养活,大人也危险。
“老爷呢?”她急问。
“老爷在前院书房,已经有人去禀报了。”
邢悦把贾璋交给奶娘,起身就往西院去。秋桐忙拦住:“太太,您不能去!产房不吉......”
“什么吉不吉的!”邢悦难得动了气,“那是人命!”
她推开秋桐,快步出了门。秋桐没法子,只好跟上。
西院已经乱成一团。
稳婆早就请好了,住在府里随时待命。此刻产房门关着,里头传来李纨压抑的呻吟声,还有稳婆的催促声:“大奶奶,使劲!使劲啊!”
王夫人坐在外间的椅子上,手里攥着佛珠,脸色惨白。贾政在院子里踱步,脚步又急又重。贾赦也来了,站在廊下,眉头紧皱。
“怎么样了?”邢悦走到王夫人身边,低声问。
王夫人摇摇头,嘴唇哆嗦着:“才开了三指......稳婆说......胎位还算正,可孩子太小了......怕是......”
她说不下去了,眼泪掉下来。
邢悦握住她的手,那手冰凉,还在抖。
“会没事的。”她轻声道,“纨儿是个有福的,孩子也会好好的。”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不信,可这种时候,总得说些什么。
时间一点点过去。
从午后到黄昏,从黄昏到深夜。
产房里的声音越来越弱。李纨像是没力气了,呻吟声断断续续。稳婆出来过两次,一次要参汤,一次要热水,每次脸色都比上次难看。
“政老爷,”最后一次出来时,稳婆擦了把汗,低声道,“大奶奶力气快耗尽了......孩子卡着出不来......您得......得做个决断......”
保大还是保小。
这话没明说,可谁都听懂了。
贾政浑身一震,踉跄后退两步,靠在柱子上,整个人像被抽空了。
王夫人“哇”地一声哭出来:“都保!都要保!我的纨儿......我的孙子......”
“二弟妹!”贾赦扶住她,眼睛也红了,“你先别急......”
正乱着,产房里忽然传出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
那哭声很小,细得像猫叫,可在这死寂的夜里,却像惊雷。
门开了,稳婆抱着个襁褓出来,脸上又是汗又是泪:“生了......生了......是个小公子......”
王夫人扑过去,掀开襁褓一角。里头是个瘦小的婴儿,皮肤红红的,皱巴巴的,眼睛紧闭着,哭声细弱。
“纨儿呢?”贾政哑着嗓子问。
“大奶奶......昏过去了......”稳婆低声道,“血......流得有点多......但止住了......”
邢悦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后背都湿透了。
“孩子......”王夫人抱着襁褓,眼泪掉在婴儿脸上,“我的孙子......珠儿的儿子......”
她忽然抬起头,看向贾政:“老爷,给孩子取个名吧。珠儿走时说......若是男孩,就叫兰......”
贾政看着那个瘦小的孩子,眼眶红了。
“兰......”他喃喃道,“贾兰......芝兰玉树......好,就叫贾兰。”
他顿了顿,声音更哑了:“也叫‘拦’......拦住......拦住咱们贾家的衰运......拦住......”
这话说得悲凉。众人都沉默了。
邢悦看着那个襁褓里的小生命,心里百感交集。
贾兰。
原着里那个苦读成才,最后中了进士,给母亲挣来凤冠霞帔的孩子。
如今,他来了。
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