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珠头七过后,荣国府里的白幡撤了,可那股子沉郁之气,却像渗进了砖缝墙隙,久久不散。西院整日关门闭户,王夫人病倒了,李纨在自己院里静养,连晨昏定省都免了。东院这边,邢悦的月子也坐满了,可因为府里在丧期,什么庆祝也办不得。
三月初三,上巳节。
这日天气难得晴好,阳光暖融融的,照得院子里那几株桃树绽出了粉嫩的花苞。邢悦抱着孩子在廊下晒太阳,小家伙刚满月不久,白白胖胖的,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太太,该给孩子取名了。”王善保家的在一旁笑道,“总不能一直‘哥儿’‘哥儿’地叫。”
邢悦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想起这些日子府里的变故,心里百感交集。贾珠死了,贾家的“文脉”仿佛真的断了。可生命就是这样,有人死去,有人新生,循环往复,从不停歇。
“老爷呢?”她问。
“在书房呢。”秋桐答道,“说是要翻书,给哥儿取个好名字。”
正说着,贾赦从书房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本《诗经》,眉头微皱,像是遇到了难题。
“老爷可想好了?”邢悦笑问。
贾赦在她身边坐下,看着襁褓里的儿子,眼神柔和:“我想了几个,都不太满意。悦儿,你觉得呢?”
邢悦想了想,轻声道:“如今府里刚办了丧事,珠哥儿才走......孩子的名字,不宜太张扬,但也要有寓意。我记得《诗经》里有句话:‘如圭如璋,令闻令望’。璋是玉器,象征品德高尚。不如就叫‘贾璋’,愿他品行端方,如玉如璋。”
“贾璋......”贾赦沉吟片刻,眼睛一亮,“好!就叫贾璋!如圭如璋,好寓意!”
他接过孩子,小心翼翼抱着,像是捧着珍宝:“璋儿......爹爹的璋儿......”
小家伙像是听懂了,咧开没牙的嘴,笑了起来。
贾赦的眼圈忽然红了。
“老爷......”邢悦轻声唤道。
“我没事。”贾赦摇摇头,声音有些哑,“就是......就是想起珠儿。他小时候,我也这样抱过他......那时候他还没璋儿大......”
他说不下去了。
邢悦握住他的手,紧紧握着。
阳光洒在廊下,暖洋洋的。桃花的香气隐隐约约飘过来,甜丝丝的。怀里的孩子咿咿呀呀地叫着,小手在空中挥舞。
生命就是这样残酷,又这样温柔。
***
三月初六,贾璋洗三。
因在丧期,洗三礼办得很简朴。只请了至亲,摆了一桌素斋,连戏班子都没叫。贾母来了,看着曾孙子,总算有了点笑模样。王夫人称病没来,只让周瑞家的送了一对金锁。李纨挺着肚子来了,送了一双自己绣的虎头鞋。
“纨儿的手真巧。”邢悦接过鞋子,见那虎头绣得活灵活现,针脚细密,赞道。
李纨笑了笑,笑容很淡:“闲着没事,做着玩。希望璋哥儿不嫌弃。”
“怎么会嫌弃。”邢悦拉她坐下,“你身子重,别站太久。”
正说着,外头传来通报声:“王家表小姐来了。”
帘子打起,王熙凤一身素服走了进来。她今日打扮得很低调,只穿了件月白色绣折枝梅的缎子袄,头上戴了支银簪,可那通身的气派,还是掩不住。
“给老太太请安,给大太太请安。”她福了福身,笑容爽利,“听说璋哥儿洗三,我厚着脸皮来讨杯喜酒喝。”
说着,她身后的丫鬟捧上来一个锦盒。王熙凤亲自打开,里头是一套赤金镶红宝石的长命锁,还有一对金镯子,镯子上刻着精细的云纹,一看就价值不菲。
“一点心意,给璋哥儿添福。”她笑道。
众人都愣住了。
这礼太重了。按规矩,洗三礼送些银锁银镯就是厚礼了,这赤金镶宝石的......也太过了。
邢悦看着那套金锁,又看看王熙凤那张明媚的笑脸,心里明镜似的。
王熙凤这是在做姿态。贾珠死了,二房的指望没了。大房这边,贾琏是举人,贾琮还小但看着机灵,如今又添了贾璋。王家这是要重新押宝,而王熙凤,就是那颗棋子。
“凤丫头太客气了。”邢悦笑了笑,示意秋桐接过锦盒,却道,“不过这礼太重了。璋儿还小,压不住。这样吧,锁我收下,这镯子......”她取出那对金镯子,放回锦盒里,“凤丫头拿回去。自家人,不必这些虚礼。”
王熙凤的笑容僵了僵。
她没想到邢悦会当场退回一半。这意思很明白:礼我领了,但太重的我不要。咱们是亲戚,但也不必走得太近。
“大太太说得是。”王熙凤很快恢复常态,笑道,“是我考虑不周了。那就依大太太的,锁留下,镯子我拿回去,等璋哥儿周岁再送。”
话说得漂亮,可那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讪讪。
贾母在一旁看着,没说话,只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洗三礼继续进行。稳婆抱着贾璋,用温水给他擦身,一边擦一边念吉祥话:“洗洗头,做王侯;洗洗腰,一辈更比一辈高;洗洗脚,长大步步登金銮......”
小家伙不怕水,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周围。擦到腋下时,他痒得咯咯笑了起来,声音清脆,像银铃。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连李纨,脸上也露出了这些日子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生命的声音,总是能驱散死亡的阴霾。
礼成后,众人移步花厅用素斋。菜色简单,但做得精致:素烧鹅、罗汉斋、翡翠饺子、桂花糖藕......都是邢悦亲自拟的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