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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工棚的算盘(2 / 2)

当东方天际终于泛起一丝灰白、如同死人面色的鱼肚白时,那座如同小山般横亘的预制板堆终于被移平,整齐而冰冷地码放在指定区域。

尚云起几乎是瘫软地靠在一堆冰冷、带着露水的钢筋废料旁,浑身湿透,剧烈地颤抖着,分不清是汗水、血水还是冰冷的露水。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叶撕裂般的灼痛和喉咙深处浓重的血腥味。肩膀的伤口在汗水和冷风的反复刺激下,一跳一跳地剧痛着,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同时穿刺。

王大海背着手,迈着方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任务完成的轻松和掌控者的自得。

肥膘像影子一样跟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个油腻腻、卷了边的小本子和一叠厚厚的、皱巴巴、沾满各种污渍的毛票,以及一把冰冷的硬币。

工人们拖着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身体,无声地、缓慢地围拢过去,眼中混杂着对微薄报酬的渴望、被榨干的麻木,以及深不见底的疲惫。

“都听着!”王大海清了清嗓子,声音在清晨湿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昨晚卸预制板,按老规矩,一块板五毛钱!搬得多的,那是本事!搬得少的,活该饿死!”

他接过肥膘递过来的小本子,翻到某一页,用粗短的手指指着上面歪歪扭扭记录的数字,开始大声念名字和后面的数字。

“张强,32块!”

“李老四,28块!”

“赵铁柱,35块!行啊柱子,没白长这一身横肉!”

……

“尚云起!”王大海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落在他身上,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种冰冷的漠然,“……26块!”

尚云起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万丈冰窟,刺骨的寒意瞬间蔓延四肢百骸。

他清晰地记得自己每一次咬牙坚持,每一次在剧痛和眩晕中挣扎着搬动的预制板,绝不止二十六块!至少有三十块!

那些冰冷的巨物,每一块都对应着肩膀上一次新的撕裂,一次新的透支!他下意识地张开干裂出血的嘴唇,喉咙里像堵着滚烫的砂砾,想说什么——是争辩?是质问这明目张胆的克扣?

但话冲到嘴边,却硬生生卡住了。

他看到了王大海那不容置疑、带着赤裸裸警告的眼神,看到了肥膘在一旁捻着厚厚的钞票、嘴角挂着那丝若有若无的、带着嘲弄的冷笑,更看到了周围工友们脸上那早已被生活磨平的、近乎麻木的习以为常,甚至有人在他目光扫过时,微微别开了头,仿佛不忍卒睹。

一种冰冷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愤怒瞬间攫住了他。在这里,力气、汗水,甚至血肉的代价,似乎从来就不配换来公平。规则,是强者随心所欲书写的。

王大海开始发钱。动作带着施舍般的随意。

大多数是皱巴巴、沾满黑色油污和汗渍的毛票,偶尔夹杂着几枚冰冷的硬币,发出叮当的脆响。

空气里只剩下钞票摩擦的沙沙声和硬币碰撞的冰冷音符。

轮到尚云起时,王大海从那一叠脏污的毛票里,慢悠悠地捻出几张,又从那把硬币里挑出几个最小的,一共十三块,像丢垃圾一样,“啪”地拍在他满是污垢、伤痕累累、还在微微颤抖的手心里。

硬币的边缘冰冷坚硬,带着油腻的触感,深深硌进皮肉。

“喏,你的!拿稳了,数清楚了!”王大海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仿佛在打发一个乞丐,

“肩膀没好利索,就少逞能!下次再这么磨磨蹭蹭的,”

他眯起眼睛,凶光一闪,“可没这么多了!一分都别想!”

十三块。离二十六块应得的工钱,差了一半还多。

尚云起紧紧攥住了手心里那几张肮脏的纸片和冰冷的金属,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硬币的棱角深深陷入掌心的嫩肉,带来尖锐的刺痛。

他低着头,额前被汗水和血水黏住的碎发垂下来,遮挡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只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如同虬龙般根根暴起的手,暴露着内心翻腾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愤怒和岩浆般灼热的不甘。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任何人,拖着如同灌满了沉重铅块、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一步,一步,一步一顿地,走向那个散发着恶臭、如同地狱最底层角落的铁皮棚。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屈辱之上。

工棚里,鼾声、磨牙声、痛苦的呻吟和梦呓交织成一片死亡的安魂曲。

他重重地跌坐在自己冰冷的地铺上,铁皮的寒气透过薄薄的褥子直透上来,冰得他一个激灵。

他没有立刻躺下,仿佛手心里那点微薄的、带着强烈侮辱性的钱币正在灼烧他的灵魂。

借着从铁皮棚顶缝隙顽强透进来的、灰白黯淡的晨光,他摊开了紧握的、微微颤抖的右手。

十三块钱。

一张边缘磨损的五块,一张同样破旧的两块,剩下的全是五毛、一毛的毛票和几个冰冷、边缘锋利的一分硬币。

每一张纸票都沾着黑色的油污、汗渍的盐霜,甚至隐约可见暗红的血点。每一枚硬币都冰冷刺骨,带着码头特有的腥气和油腻。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些承载着生存与巨大耻辱的纸片和金属,在薄薄的、同样肮脏破旧的被面上摊开。

动作缓慢得近乎凝固,带着一种近乎宗教仪式的专注。他用相对干净的右手食指,一枚一枚、一张一张地拨弄着,清点着。

冰冷的硬币发出轻微却刺耳的叮当声,毛票粗糙的边角摩擦着破布,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死寂的工棚角落里,清晰得如同丧钟。

肩膀的剧痛还在持续地抽动、跳跃,胃里因为那点早已消耗殆尽、如同毒药的晚饭,空荡荡地翻搅着酸水和灼痛,带来阵阵痉挛。

但他此刻所有的意识,所有的感官,都死死地凝聚在这堆小小的、代表着规则不公和生存挣扎的纸片与金属上。

数了一遍。五块,两块,五毛,五毛,一毛,一毛,一毛……一分,一分,一分……十三块。

再数一遍。还是十三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冰冷的数字,如同判决。

他沉默地将钱收拢,卷成一个紧紧的小卷,用尽全身力气攥在手心,仿佛要将它们捏碎,融入自己的骨血。

然后,塞进贴身的裤袋深处。那里,还有那张边缘起毛、近乎透明的十元纸币,以及那张沉甸甸、如同烧红烙铁般时刻灼烧着他神经的“叁仟柒佰元整”账单。所有的钱加起来,二十三块。

离那三千七百块,还横亘着一道深不见底、仿佛永远无法跨越的绝望深渊。

他慢慢地、僵硬地躺下,冰冷的铁皮透过薄褥传来刺骨的寒意,迅速蔓延全身。肩膀的伤口在粗糙布料的摩擦下,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如同被砂纸打磨的刺痛。

公共厕所刺鼻的氨水恶臭、工友们浓重得化不开的体臭和鼾声、断断续续如同鬼泣的梦呓,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污浊的死亡气息,将他紧紧包裹,拖向黑暗的深渊。

黑暗中,尚云起的眼睛睁得极大,一眨不眨地望着铁皮棚顶那片模糊不清、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那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吞噬一切光亮的虚无。

然而,在那片深不见底的虚无深处,一种比饥饿的绞痛、比伤口的剧痛、比十三块钱带来的屈辱更冰冷、更坚硬、也更致命的东西,如同深埋地底的岩浆,正在悄然汇集、奔涌、等待着喷薄而出的时刻。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痛彻地认识到,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丛林里,在这个被规则制定者掌控的角斗场中,仅仅靠血肉的付出,靠忍受痛苦和压榨,永远无法赢得真正的生存权,更遑论撕碎那张吸血的账单。

他翻了个身,将脸深深埋进散发着浓重霉味和汗臭的被子里,身体因为寒冷和剧痛蜷缩成一团。

但那双在浓稠黑暗中睁开的眼睛里,最初的茫然和隐忍早已被焚烧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炼过的、如同极地寒冰般的清醒,一种毒蛇般冰冷的算计,一种磐石般坚硬的意志。

王大海那得意的嘴脸,肥膘的冷笑,工友们麻木的眼神,还有手心里那十三块钱冰冷坚硬的触感……这一切,都如同滚烫的烙铁,深深地、永久地烙印在了他的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