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棚子比工棚更显污秽破败,仿佛是这片工业荒原上溃烂的疮口。几块歪斜的木板勉强搭成灶台,一口边缘沾满黑褐色油垢、如同陈年污血凝结的巨锅架在上面。
锅里翻滚着浑浊的、泛着诡异油光的菜汤,几片蔫黄发黑的菜叶和零星几块几乎看不见油星、白腻腻的肥肉丁,在浑浊的汤水里沉沉浮浮,如同溺毙的尸体。
空气里饱和着劣质油脂反复加热后散发的刺鼻哈喇味、烂菜帮子沤出的酸腐气,以及某种食物明显变质后的馊臭,混合成一股令人肠胃翻腾的毒气。
工人们端着颜色各异、被岁月和磕碰折磨得坑坑洼洼的搪瓷碗,沉默而迅速地排成一条麻木的长龙。
他们的眼神大多空洞,聚焦点只有锅里那点维系生命的浑浊液体,脸上刻着日复一日被榨干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本能的认命。
偶尔有人剧烈咳嗽,吐出一口浓黄的痰液,用沾满泥灰的鞋底随意地碾进脚下同样污秽的泥地里。
掌勺的胖子“肥膘”,像一尊移动的肉山堵在锅前。油腻发亮、几乎能刮下二两油的肮脏围裙紧绷着鼓胀的肚皮。他嘴里斜叼着半截快要燃尽的烟屁股,烟灰簌簌地往锅里掉,仿佛那是天然的调味料。
他粗壮的手臂挥舞着一把巨大的、同样沾满凝固油污的铁勺,漫不经心地在浑浊的汤锅里搅动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锅底的噪音。
轮到谁,他就眼皮也不抬,懒洋洋地舀起一勺汤水,手腕随意一抖,“哗啦”扣进递过来的碗里。
分量,全凭他此刻的心情和那点微不足道的亲疏远近。老油子、塞过烟的,勺底总能巧妙地沉下去,多捞点干货;生面孔、眼神还带着点倔强的,勺子就轻飘飘地浮在汤面上,倒出的几乎就是寡淡的浑水,能清晰地映出人麻木的脸。
尚云起拿着那个掉了大片瓷、露出黑色底胎、边缘还豁了个口子的破搪瓷缸子,排在队伍最末尾。
肩膀的伤口在每一次细微的动作中都传来尖锐的刺痛,让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微的不自然。轮到他时,肥膘那双被肥肉挤成两条细缝的小眼睛抬了起来,浑浊的眼珠在他那张过分年轻却憔悴得脱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然后,像发现了什么肮脏的东西,目光嫌恶地落在他左肩上那团被血污、水泥灰和劣质红药水染成一片肮脏棕褐色的破布上。
鼻子里重重地、毫不掩饰地哼了一声,充满了轻蔑。
“新来的?王头手下的?”肥膘的声音油腻腻的,如同他那身行头。
铁勺懒洋洋地伸进锅里,在最上面那层清汤寡水处,象征性地搅和了两下,舀起几乎全是浑浊液体的一勺,手腕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慢一抖,
“哗啦”一声,滚烫的汤水冲进尚云起的破缸子里,溅出几滴,烫在他握缸子的手背上,留下瞬间的红痕。
缸子里,稀稀拉拉地漂着两片烂得几乎透明的菜叶,一片薄得能透光、边缘蜷曲的肥肉,像一片肮脏的、即将沉没的浮萍。
尚云起看着缸子里那点可怜的、几乎不能称之为食物的东西,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没发出声音。
周围几个工人也瞥见了,有的迅速移开目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有的嘴角扯起一丝麻木的、近乎残忍的幸灾乐祸。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紧他的胃,剧烈的痉挛一阵阵袭来,痛得他额角渗出冷汗。
他沉默地端起那点温吞的液体,走到角落里一个散发着尿臊味的阴影处,背对着人群蹲了下来。他需要这点东西,哪怕它像毒药,也要用它来浇灌这具濒临枯竭的躯壳。
汤入口,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怪味,铁锈的腥气混杂着泥土的土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柴油味。
他小口地啜饮着,强迫自己的味蕾和神经忽略那股令人作呕的反胃感,用这点微温暂时麻痹胃里那团灼烧的火焰。那片烂菜叶在嘴里化开,没有任何纤维感,只有一股腐败的糊味。
那片肥肉被牙齿咬开,浓烈的、油脂氧化后的哈喇味如同实质般冲进口腔和鼻腔,胃部一阵剧烈的翻腾。他猛地闭上眼,额头抵在冰冷的膝盖上,喉头滚动,强行压住呕吐的冲动,用尽全身力气把那团油腻、恶心的东西嚼碎,吞咽下去。
每一次下咽,都伴随着胃部的抽搐和灵魂的颤栗。
刚把最后一口带着浓重铁腥味的汤水灌进火烧火燎的喉咙,王大海那粗粝得如同砂纸打磨铁皮的咆哮,就在工棚口猛然炸响,撕裂了傍晚短暂的死寂:
“都他妈吃完了?!吃完了都给老子滚出来!开工了!耳朵塞驴毛了?!码头三号泊位那批预制板,天亮前必须给老子卸完码齐!谁他妈敢偷奸耍滑磨洋工,”他凶狠的目光像鞭子一样扫过人群,“明天早饭也别想吃!饿着肚子给老子滚蛋!听见没有?!”
冰冷的疲惫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人。低低的抱怨声、压抑的咳嗽声、无奈的叹息声交织成一片绝望的背景音,但无人敢高声反驳。
工人们像一群被驱赶的、疲惫不堪的牲口,麻木地放下手里空空如也的碗筷,拖着仿佛灌满了沉重铅块的双腿,一步一顿地挪向外面更深沉的黑暗。夜晚的码头,海风如同冰刀,带着刺骨的湿冷,轻易穿透单薄的衣衫,带走身体最后一点可怜的暖意。
巨大的探照灯如同巨兽的独眼,将卸货区照得一片惨白,光线冰冷、锐利、毫无温度,把工人们佝偻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投射在粗糙冰冷的地面上,如同地狱里挣扎的鬼影。
那批钢筋混凝土预制板,如同冰冷的墓碑,堆砌成一座座小山丘,在惨白灯光的照射下,投下巨大而压抑的阴影。
每一块都棱角分明,坚硬如铁,散发着水泥和钢筋特有的、带着铁锈和死亡气息的寒意。吊车巨大的钢铁臂膀在头顶轰鸣着移动,发出震耳欲聋的、撕裂空气的噪音,将一块块数吨重的庞然大物吊起,再缓缓放到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他们的任务,就是用最原始的工具——沉重的钢撬棍和血肉之躯的肩膀,将这些冰冷的巨物调整到位、严丝合缝地码放整齐。这是纯粹的、榨干生命最后一丝力气的苦役,更是行走在死神镰刀边缘的危险游戏。
巨大的预制板在撬动中稍有不稳滑落,或者脚下打滑,或者撬棍脱手,瞬间就能将人砸成一滩肉泥,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柴油废气、冰冷的钢铁腥气、汗水的酸馊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
王大海叼着一支新点的烟,火星在黑暗中明灭,他叉着腰站在稍高一点的货堆上督工,像个俯瞰角斗场的暴君。
他踱到尚云起所在的这一组,目光特意在他包扎的肩膀上停留了几秒,嘴角扯起一丝毫不掩饰的、残忍的戏谑:“小子,肩膀行不行啊?不行趁早给老子滚蛋,别在这儿碍手碍脚,当心被板子拍成肉酱!”
他故意提高了音量,声音盖过了吊车的噪音,让周围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晚上工钱可是按件算的,搬一块五毛!搬不动,可没你的份儿!一分钱都别想拿!喝西北风去吧!”
“能行。”尚云起的声音嘶哑得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但吐字却异常清晰、短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硬度。
他没有看王大海,径直走到一块刚从吊钩上卸下、还散发着寒气的预制板旁。冰冷的钢筋棱角透过单薄的、沾满污渍的衬衫传来刺骨的寒意。
他学着旁边工人的样子,弯腰,将一根手臂粗、沉甸甸的冰冷钢撬棍,用力插进预制板底部那道狭窄、布满灰尘的缝隙里。然后,腰腿发力,用全身的重量狠狠压了下去!
“呃啊——!”左肩的伤口受到猛烈的挤压和牵扯,剧痛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全身!眼前猛地一黑,无数金星炸裂,身体剧烈地一晃,撬棍差点脱手飞出!
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间从额头、后背涌出,与伤口渗出的新鲜血水混合。
旁边的李老四闷哼一声,瘦削但布满老茧的肩膀及时顶住了撬棍的另一端,帮他稳住了那致命的一晃。
“使巧劲!腰马合一!别光靠膀子硬顶!找死啊!”
老工人急促地、几乎是吼着提醒,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焦急和一种过来人的痛心,“腰往下沉!腿蹬住地!借地力!肩膀是肉,不是铁!”
尚云起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更浓的铁锈味,额角暴凸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在皮肤下狂跳。
他深吸一口带着铁锈和柴油味的冰冷空气,将全身残存的力量疯狂灌注到腰腿,双脚如同钉子般死死蹬住地面粗糙、冰冷的碎石,再次用尽洪荒之力狠狠压下撬棍!
这一次,巨大的预制板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嘎吱——嘎吱——”摩擦声,沉重地抬起了一丝致命的缝隙。
另外几个早已准备好的工人迅速将滚圆的硬木杠塞进那狭窄的生命线里。
汗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又在冰冷的夜风里迅速变得冰凉刺骨。
每一次撬动、每一次发力,左肩都如同被一把钝锈的锯子反复切割、研磨,痛楚深入骨髓。汗水混合着灰尘流进眼睛里,刺痛灼烧,视线一片模糊的红色。
疲惫沉重得如同背负着整个码头,双脚像陷进了凝固的水泥沼泽,每一次挪动都耗尽全身力气。
但他强迫自己跟上那催命的节奏,强迫自己下撬棍的位置比旁人更精准一点,动作衔接更快一点。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每一块被撬动、被搬运、被码放整齐的冰冷巨物,都意味着向裤兜里那张如同诅咒般的“叁仟柒佰元整”的账单,靠近了一小步。
每一步,都踩在血和痛铺成的荆棘路上。
整个漫长而残酷的夜晚,在探照灯惨白无情的光柱切割下,在吊车震耳欲聋、永不停歇的钢铁嘶吼和海浪永无休止的拍岸声中,尚云起如同一台被强行超负荷运转、濒临彻底散架的残破机器,沉默地、机械地重复着撬动、搬运、码放的动作。汗水一次次浸透衣衫,又一次次在夜风里变得冰冷如铁,紧贴在皮肤上,带走所剩无几的体温。
肩膀上那块充当纱布的破布,早已被不断渗出的血水和汗水彻底浸透、染成深褐近黑的颜色,黏腻地紧贴在皮开肉绽的伤口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皮肉、深入骨髓的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