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言时常以东家身份,轻袍缓带,出现于茶楼二楼的雅间之内,看似悠闲品茗,实则耳听八方,眼观六路。茶楼掌柜与堂中侍奉的伙计,皆是昔日隐麟卫中精心挑选出的旧部,个个记忆力超群,更善于察言观色、引导话题。从漕运关税的微妙变动、官府人事的迁转任免,到市井之间的流言蜚语、某家青楼新来了哪位色艺双绝的姑娘……海量的、真伪混杂的信息于此地交汇涌动,经过他们看似无意地筛选与整理,最终化为有价值的情报,汇于谢言案头。
有时,谢言亦会“偶然”加入一些谈话,以成功富商的视角发表几句“洞见”,或“无意间”透露些许无关紧要的“商业动向”,巧妙引导着席间舆论,甚至不时散布一些精心加工的烟雾,以迷惑可能存在的窥探之耳。这座茶楼,已成为他感知江陵城脉搏、乃至触摸南梁朝野细微动向的另一只重要触手。他甚至安排专人,将每日茶楼中所闻的“闲谈精华”录纂成册,命名为《江风闲谈录》,供其于深夜披阅。无数看似无用的碎语闲言,在他脑中拼凑融合,往往能映照出官场暗潮、市场先机乃至边境军情的蛛丝马迹。
短短数月之间,“谢言”名下产业已如雪球般飞速壮大,滚成一庞然大物。“云深记”一跃成为江陵药材、丝绸行当里无人敢小觑的新锐翘楚;“安达镖行”几乎囊括了整个民间漕运的保险业务,麾下镖师超二百众,精锐干练,俨然一方不可小觑的势力;“清谈茶楼”日日客似云来,盈利颇丰;加之配套的印刷作坊、车马行等,皆经营得风生水起,气血旺盛。
他出手慷慨,乐于周济,时常捐助善堂,施粥赠药,亦出资修葺桥梁道路,与官府各级吏员则维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友谊”——年节礼数周到,却从不过分亲密,迅速积累起显赫声名与深厚人脉。
如今的谢员外,已是江陵城中无人不知的豪富。他所乘马车华美而不逾制,身边随行护卫精悍却绝不张扬,其人言谈举止谦和儒雅,眉宇间又透着洞明时势的成功商贾特有的自信与精明。
是日,江陵刺史府举办冬宴,广邀地方名流。谢言自然在受邀之列。宴席之上,他周旋于众宾客之间,言笑从容,应对得体,竟还与主座上的刺史大人浅酌了一杯,闲谈了几句关于今岁漕运税收的闲话,引得周遭一众商贾羡慕不已。
无人能再将眼前这位春风得意的巨贾,与那个陨落于沧澜江滔天巨浪中、罪该万死的叛国逆将萧玄联系起来。
唯有当他偶尔独自凭栏,远眺运河上那些穿梭往来、悬挂着“安达”旗号的漕船时,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深邃眸子里,才会倏然掠过一丝属于萧玄的冰冷锐光,以及深埋其下的沉痛与孤寂。
富商巨贾的身份,是他目前最完美的护身符;这张庞大而错综的商业网络,是他蛰伏潜藏的鳞甲;而那持续累积的雄厚资金,便是他来日用以祭奠与复仇的军饷。
他心知肚明,朝廷与敌人的视线,从未真正从他身上移开。刺史府的宴请,或许不止是拉拢豪绅那么简单;茶楼中偶尔出现的生面孔,或许别有目的;就连镖行中新募的镖师里,也难保没有掺入几双别人的眼睛。
眼前这繁华似锦、烈火烹油的盛况之下,暗流依旧汹涌,杀机从未消散。但他已在此地站稳脚跟,精心织就好了一张大网,布下了未露锋芒的棋子。每一支商队都是他可快速动员的驿马,每一处店铺都是他观察四方的哨站,而每一枚流转的铜钱,都是他日后射向仇敌的箭矢。
他不再仅是昔日那个横槊赋诗、冲锋陷阵的将军,更成了一个深谙权谋、隐于市井、耐心等待时机的执棋者。
只待东风起,他便要将这江陵城中的滚滚铜臭之气,尽数化为焚烧仇敌的燎原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