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厂招待所的圆桌坐得满满当当。赵总拿出当地产的白酒,酒瓶上印着“镍都特曲”四个金字。“这酒是用酿造废料蒸馏的,环保。”他给每个人倒上,酒液清澈得能看见杯底的花纹。
酒过三巡,话匣子彻底打开了。小李说起在美国西屋公司参与的自动化改造,说到关键处突然蹦出句英语,自己先笑了:“改不过来,当年在底特律车间,老师傅都这么说。”老陈抿着酒,慢悠悠讲起评院士的趣事:“答辩那天,评审组里有位成员竟是我当年的徒弟。”
小徐他们三个还在讨论数据模型,小张突然举着相机站起来:“窗外的夜景特别美。”众人纷纷转头,路灯的光晕里,罕见的雨珠在空中飞舞。
“赵总,您这博士学位获得的不容易吧?”小王给赵总添酒时问。
赵总摩挲着酒杯,沉默了几秒:“九八年下岗那年,我才三十出头。”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在煤矿挖煤时,矿灯照见煤层里的硫化镍结晶,突然就想起车间里的事。”他掏出手机,翻出张泛黄的照片:“这是当年下岗时拍的,我在厂门口站了整整一天。”
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身后的厂房烟囱正冒着黑烟,眼神里满是茫然。我突然想起刘铜的父亲,那位中南大学的六十年代毕业生,是一位总穿着白大褂的老工程师。当年就是他力主引进自动化设备,才使冶炼厂起死回生。但他却在下岗浪潮中早早地退休了。
“后来在工地上搬砖,晚上就着路灯看《冶金原理》。”赵总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几道深沟,“前妻送孩子来见我,带了本《自动控制理论》,说‘你总念叨的那个,书店老板说这书有用’。”他从包里掏出两个红本本,一本结婚证,一本博士学位证,证上的照片里,他鬓角已有了白发。
“去年复的婚。”他给每个人的酒杯都满上,“她来看我答辩,说‘你这书没白读’。”老陈端起酒杯,镜片后的眼睛亮闪闪的:“敬赵总,贵坚持。”酒杯碰撞的脆响里,我仿佛听见三十年前电厂汽轮机的轰鸣,听见那时老工人的粗犷笑声。
回程时,小张的相机里存满了照片。有自动化车间的银白炉体,有祁连山山顶的雪线,有赵厂长握着学位证的手,还有老刘和小李凑在一起改代码的侧影。“杨老师,您看这张。”他调出一张照片,是我们七个人在厂门口的合影,背景里的烟囱正缓缓吐出白烟,像条温柔的银带。
车过祁连山垭口时,阳光突然穿透云层,戈壁滩泛着淡金色的光,远处的矿脉像大地裸露的筋骨。刘铜在副驾上睡着了,眉头还微微皱着,像是还在琢磨算法模型。我想起中学时去刘秀萍家,总能看见他在家里写作业,也总能看见他爸爸在灯下画图纸,铅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
“有些东西变了,有些东西没变。”我轻声对自己说。变的是从人工挥锹到机械臂运作的跨越,是从凭经验判断到靠数据说话的转变,是一代代人老去又有一代代人顶上的轮回。没变的是炉火里淬炼出的韧劲,是对技术突破的执着,是这片土地上永远燃烧的希望。
手机突然震动,是赵总发来的消息,附了张照片:车间的显示屏上,能耗数据又降了0.5个百分点。向窗外,阳光正落在远处的厂房群上,那些银白的炉体反射着光,像无数颗跳动的心脏。
我知道,无论过多少年,无论技术如何迭代,这片土地上的炉火永远不会熄灭。就像那些刻在记忆里的身影,那些在岁月中闪光的坚持,总会以新的方式,在新的时代里,继续燃烧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