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穿着不合身但无比暖和的绸缎棉衣,像一个个色彩鲜艳的小圆球,在帐篷之间追逐打闹,扔着雪球,口袋里塞满了从中原带来的干果和蜜饯。
偶尔有乐师弹奏起胡笳和琵琶,欢快的旋律立刻引来人们围成一圈,跳起节奏强烈的舞蹈。
然而,就在这片光鲜的营地边缘,背风的洼地里,是另一番景象。
那里只有几顶低矮、破旧的帐篷,甚至只是些用枯枝和破毡布勉强搭成的窝棚,难以抵御彻骨的寒风。
这里住着的,是从幽州劫掠来的汉人百姓。他们衣衫单薄,在突厥人的皮袍棉袄映衬下,更显凄惶。许多人脚上还穿着逃难时的破鞋,用破布包裹着,在雪地里劳作时冻得通红发紫。
这些幽州来的百姓,成了突厥盛宴无声的支撑者。
男人们被驱赶着去做最苦的活儿:在冻土上挖掘更深的窖坑储存抢来的粮食,铡草喂马,清理牲畜圈里冻硬的粪便,或是被突厥工匠呼来喝去地打下手。
动作稍慢,皮鞭就会带着风声抽下来。
这就是游牧民族凯旋之冬的完整图景:极致的欢庆,总是建立在另一群人的极致苦难之上。
于都斤圣山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既注视着它的子民的欢颜,也注视着那些异乡俘虏的泪水,最终都被漠北的风雪吹散,不留痕迹。
金顶大帐内,暖意如春,牛油巨烛燃烧产生的浓重烟气与烤肉的焦香、马奶酒的醇烈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胜利者的、令人沉醉的氛围。突厥可汗沙钵略半倚在铺着完整雪豹皮的宝座上,一只粗壮的手臂随意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另一只手中把玩着一只从中原夺来的玉貔貅。
他的脸上带着征服者特有的、饱足而慵懒的笑意。
目光扫过帐内,那里堆叠着沙钵略此次出征最辉煌的战果:敞开箱盖的木箱里,中原的丝绸锦缎像流水般溢出,金银器皿在烛火下反射着诱人的、沉甸甸的光芒,一摞摞精致的漆器与瓷器彰显着南方文明的富庶与精巧。这些,如今都成了沙钵略可汗的战利品。
尤其让他志得意满的,是此次攻破幽州。
沙钵略仿佛还能听到城墙崩塌时守军绝望的哭喊,看到他麾下的狼骑如潮水般涌入城门,火焰吞噬着屋舍,而惊慌失措的百姓和满载的物资则被源源不断地驱赶出城,向北而行。
这次劫掠获得的粮食、布匹、铁器和人口,足以让阿史那部舒舒服服度过寒冷的严冬,再无需看天脸色,忍饥挨饿。
帐下,各部族的首领盘腿坐在毛毯上,面前的矮几上摆满了烤得焦黄的全羊和大坛的酒。
他们的吃相豪迈,谈笑声震得帐顶的狼纛似乎都在微微颤动。
但沙钵略敏锐的目光能察觉到,这些笑声比以往更加热切,那些投向他宝座的眼神里,先前藏着的几分审视与犹豫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敬畏、顺服,甚至是一丝讨好。
沙钵略可汗心中了然,汗位并非总是稳固,草原上只尊崇最强的狼王。
在他即位之初,并非所有部落都真心臣服,暗流始终在涌动。
但此次南征的巨大成功,如同最响亮的号角,向所有突厥人宣告:追随沙钵略可汗,就能带来草场、财富和荣耀。
沙钵略可汗将手中的金杯重重顿在案几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帐内喧嚣的欢宴声浪随之渐渐平息。各部首领的目光随即都聚焦到他们伟大的可汗身上。
沙钵略可汗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烛火映照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充满了压迫感。
他脸上慵懒的笑意已然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鹰隼般锐利和威严的神情。
“我的兄弟们。狼神眷顾的勇士们。”
沙钵略可汗的声音如同滚过营地的闷雷,在宽敞的大帐中回荡。
“看看你们眼前的酒肉。摸摸你们身上的绸缎。回想一下你们帐篷里新添的奴隶和财宝。这些,都是从哪里来的?”
他张开双臂,指向那些堆积如山的战利品。
“是从南方。是从南方那个富庶国度,是从他们重兵把守的幽州城里抢来的。”
沙钵略可汗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豪情与挑衅。
“我们冲垮了他们的城墙,烧毁了他们的房屋,像驱赶羔羊一样把他们勇敢的士兵变成尸体,把他们骄傲的百姓变成我们的奴仆。他们的财富,现在装点了我们的帐篷;他们的粮食,现在填饱了我们的肚肠。告诉我,这次打草谷,痛不痛快。”
“痛快。”
帐下的首领们被他的话语点燃,爆发出雷鸣般的吼声,许多人激动地捶打着胸膛,脸上洋溢着征服者的狂傲。
沙钵略可汗满意地看着群情激愤的部下,但随即,他脸上的豪情慢慢转化为一丝冰冷的嘲讽和凝重。
“但是,兄弟们。”
沙钵略可汗话锋一转,声音低沉下来,却更加摄人心魄。
“那些南人,那些大乾的皇帝和将军们,他们不甘心。幽州被我们攻破,他们损失了无数的财宝和脸面,他们正在温暖的宫殿里,一边舔舐伤口,一边咬牙切齿地谋划着报复。”
沙钵略可汗环视帐内每一张脸,确认了所有人都在认真聆听。
“我们留在南方的眼睛传来消息,大乾的皇帝已经下令,正在集结庞大的军队,锻造无数的兵甲,囤积海量的粮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