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王熙凤回忆着王夫人方才在贾宝玉卧房那般痛不欲生的模样,只觉得浑身汗毛都通畅了,心情好的难以言喻。
没想到吧,你这个心如蛇蝎的毒妇也有今天。
只要再等着贾元春在宫中失宠,看你这个老虔婆还能得意几天。
在心情畅快的同时,王熙凤对苏慕白也是敬畏有加。
苏慕白远在幽州,千里之外,居然仅凭一张纸条,便将整个荣国府搞得火上眉毛,半死不活。
如此运筹帷幄,真可谓是神机妙算。
王夫人这个蠢货居然还一直想跟苏慕白过不去,试图打击苏慕白,来报儿子受宫刑之仇。
现在看来,王夫人的行为,可谓是完美的诠释了什么叫自不量力,什么叫螳臂当车。
只可惜啊,自己已经是残花败柳之躯,当初自荐枕席,苏慕白都未曾与自己一夕欢好。
若自己还是云英未嫁,那该有多好啊,如此他应该是会接受自己的吧。
王熙凤的感慨暂且不提,转过天来下午,日头西斜,透过窗棂的光已失了正午的烈性,变得昏黄慵懒,却依旧驱不散荣国府贾老太太正房内那一片沉重的阴翳。
屋内静得可怕,连平日里惯有的檀香似乎都凝滞了,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贾老太太歪在榻上,身上搭着一条锦被,往日里红润富态的面庞此刻像是被抽干了血色,灰败而松弛,一双看尽繁华兴衰的老眼,怔怔地望着窗外一隅狭小的天空,里面盛着的,是前所未有的忧愁与惊惶。
早晨清虚观传来的消息,已然像一盆冰水,浇得贾老太太透心凉。
贾宝玉被送过去时,人是糊涂的,满口嚷着“有鬼”、“当和尚”,寻死觅活。
她原指望张老神仙那般人物,领着众道童开坛做法,诵经禳解,总能驱散那缠身的邪祟,让她的心尖肉恢复如常。
可等来的回报却是:法事做了足足半日,声势浩大,金铃法尺响个不停,贾宝玉却依旧是那般疯疯癫癫的模样,甚至因受了惊吓或冲撞,闹腾得反而更凶了些。
最后只得强行灌了安神的汤药,才勉强睡去。
希望如同脆弱的肥皂泡,啪地一声就破灭了,留下的是更深的无助。
她的宝玉,难道真的就……
然而,这揪心之痛还未及消化,午后从宫里隐秘传来的那道噩耗,才真真是晴天霹雳,将贾老太太最后一点支撑都轰击得摇摇欲坠。
戴权公公派来的小太监,压低声音,几乎是贴着心腹丫鬟的耳朵递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直扎进贾老太太的心窝——昨夜,凤藻宫里的贤德妃娘娘,竟也骤然发起狂来,情形骇人,疑似……中邪了。
中邪,又是中邪!宝玉中邪,元春也中邪,这邪祟难道竟是盯准了贾家最金贵的两个孩子不成?。
贾老太太初闻时,几乎要骇得晕厥过去。
但更让她浑身血液都快要冻结的,是隆化帝的反应。
隆化帝并未急着宣太医会诊,未下令彻查缘由,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关切与震怒,他只是漠然地命人将整个凤藻宫封禁起来,内外隔绝,如同处置一件沾染了瘟疫的物件,然后便置之不理了。
“置之不理”,这四个字在贾母脑中嗡嗡作响,反复撞击,撞得她头晕目眩,心口一阵阵绞痛。
那是皇帝的妃子啊,是才册封不久、曾蒙圣恩的贤德妃啊。
即便真是个寻常妃嫔得了急病,也不该是如此冷漠的态度。
这哪里是对待病人,这分明是……弃子。
几个月来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此刻回想,竟像是一场虚幻的噩梦前奏。
自从贾元春被封贤德妃,荣国府省亲别墅盖得比别家都气派,府中上下谁不是趾高气扬。
走在街上,贾家的奴才都觉得比别家主子更有体面。
那些往日里走动得略疏远的勋贵,帖子也送得勤快了。
贾老太太心里何尝不飘飘然,仿佛看到了荣国府昔日赫赫扬扬的荣光再次重现,贾家又要在这神都里屹立百年不倒。
这一切的荣耀,都系于贾元春一人之身,系于皇恩浩荡之上。
可如今,这“皇恩”露出了它冰冷彻骨的獠牙。
贾母不是深宅里一无所知的老糊涂,她出身史侯家,嫁入贾门,历经数十年风雨,从重孙媳妇做到有了重孙媳妇,什么波谲云诡没听过没见过。
隆化帝这反常到极致的淡漠,让她瞬间联想到几个月前,贾家交出去的那京营节度使的兵权。
是了,是了!一切都有了解释,那兵权,自先祖荣宁二公以来,便在贾家旧部手中经营,虽几经更迭,根基犹在,乃是贾家在军中最大的依仗。
隆化帝宫变夺位,根基未稳,岂能容忍京畿重地的兵权旁落。
先是施恩,破格晋封元春为妃,位份极高,封号“贤德”,给足了贾家脸面,让他们沉浸在突如其来的荣耀里,放松了警惕。
这泼天的富贵,原不是赏赐,而是钓饵,是交换!
贾家上下被这荣耀冲昏了头脑,欣欣然、晕乎乎地,或许还在皇帝的暗示或朝臣的“规劝”下,为了表明忠心、为了不与“国丈”身份惹嫌,主动或半主动地将那握了多年的京营兵权,交还到了皇帝手中。
现在想来,当时皇帝那边接手得是何等顺畅痛快,嘉奖的话言犹在耳。
如今,兵权到手了,贾家最大的利用价值已经消失了。
那么,这用来交换兵权的“贤德妃”,以及她背后的贾家,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
不仅没必要,恐怕还是隆化帝心头一根欲除之而后快的刺。
毕竟谁让当初荣国府站错了队呢。
“过河拆桥……鸟尽弓藏……”
贾母的嘴唇无声地嗫嚅着,干枯的手指死死攥紧了身上的锦被,指节泛出青白色。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天灵盖,让她禁不住瑟瑟发抖。
这不是简单的失宠,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从贾元春封妃的那一刻起,或许就是一个请君入瓮的骗局。
隆化帝心机竟深沉狠辣至此。
原本贾老太太就觉得蹊跷,赵姨娘哪来的那么大胆子来害贾宝玉和贾元春,这背后难道没有黑手。
而皇帝的反应,更是印证了最坏的猜想。
隆化帝不在乎元春是真病还是假病,不在乎她是死是活。
他只需要一个借口,一个可以将她隔离、将她废黜、进而彻底清算贾家的借口。
中邪,一个“德行有亏”乃至“招惹邪祟”的妃子,其家族岂能不受牵连,到时候,什么罪名家丑翻不出来。
贾家就像那被蜜糖粘住了翅膀的雀鸟,还在欢欣雀跃,却不知屠刀已然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