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的疯癫,是家族内部厄运的开端;而贾元春的遭遇和皇帝的态度,则是外部毁灭性打击的明确信号。
内外交困,灭顶之灾就在眼前。
贾母只觉得胸口憋闷得快要喘不过气,眼前一阵发黑。
她仿佛看到了赫赫扬扬的宁荣二府,楼塌了,家散了,那些锦衣玉食的儿孙,转眼成了阶下囚,任人践踏嘲弄。
而她,这个贾家的老祖宗,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她毕生守护的家族,竟在她风烛残年之时,要遭遇如此浩劫。
一滴浑浊的老泪,终于从她眼角滑落,悄无声息地渗进锦被繁复的刺绣纹样里,留下一点深色的、绝望的痕。窗外,夕阳彻底沉了下去,无边的黑暗正贪婪地吞噬着整个天空,也吞噬了贾母眼中最后一点光亮。
屋内的阴影越来越浓,将贾老太太紧紧包裹,如同一个巨大而冰冷的坟墓。
死一般的寂静里,只剩下贾老太太沉重而艰难喘息声,一声声,敲打着末日的丧钟。
就在荣国府被愁云惨雾笼罩,贾母因宝玉疯癫、元春失势而心力交瘁,仿佛预见到家族大厦将倾的至暗时刻,神京城却并未因此停下它繁华喧嚣的脚步。
尤其是在那冠盖云集、勋贵扎堆的东城,一场看似寻常的商业活动,正悄然酝酿着别样的意味。
正月二十,年味尚未完全散尽,东城一处装修得既气派又不失雅致的新商铺门前,车水马龙,冠盖如云。
新铺开业本不稀奇,稀奇的是这排场和受邀的宾客。
商铺占地极大,门脸开阔,黑底金字的匾额上,是清峻挺拔的“云裳阁”三个大字,一看便是书法大家所书,却未署名,更添几分神秘。
店内格局开阔,装饰并非一味追求金碧辉煌,而是透着江南的精致与文雅。
暖融融的炭盆驱散了北地的春寒,明亮却不刺眼的灯光下,一匹匹、一件件色泽柔和、质感非凡的羊毛、羊绒面料被精心陈列。
最引人注目的,是店内一角安静工作的几位老师傅,一看那沉稳的气度与手中精细的活计,便知是来自江南手艺顶级的裁缝,他们正是从姑苏特地请来的老师傅,专精于处理这些顶级面料。
而真正让这场开业引得京城瞩目,让各路家世显赫的女眷纷纷前来捧场的,并非仅仅是这些华美的商品,而是发起这场聚会的主人,内阁次辅林如海的夫人,贾敏。
作为天子近臣林如海的妻子,贾敏虽久在扬州,远离京中是非,但其身份地位,在京中贵妇圈中无人敢小觑。
尤其是在这个敏感到极点的时候,她的娘家荣国府正深陷“中邪”、“失宠”的流言漩涡,她却如此高调地出现在京城,并为一家商铺开业张目,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强烈的信号。
收到帖子的贵妇们,无论是出于对林如海权势的敬畏,对贾敏本人的好奇,还是想亲眼看看这风口浪尖上的贾家女儿是何姿态,亦或是单纯想见识一下所谓“顶级定制”的货色,几乎都准时赴约了。
贾敏今日一身得体的云灰色缂丝长袄,外罩一件自家出品的月白色羊绒坎肩,笑容温婉,气度从容。
她周旋于诸位公侯夫人、诰命贵妇之间,言谈举止间丝毫不见娘家家门遭难应有的惶惧与阴霾,反而透着一股沉静如水的力量。
店内,一众锦衣华服的贵妇们饶有兴致地浏览着。
她们见惯了绫罗绸缎,但眼前这些产自幽州的顶级羊毛羊绒制品,仍以其独特的质感带来了新鲜感。
“哟,这料子真是稀奇,摸着竟比苏杭的软缎还滑溜几分,又厚实暖和。”
一位国公夫人捻着一匹胭脂红色的精纺羊绒料子,由衷赞道。
另一位郡主拿起一件织工极其繁复的羊绒提花披肩,对着光细看。
“这针脚,这花样,怕是宫里织造局的功夫也不过如此了,贾夫人,您从哪儿寻来这般巧手的匠人?”
贾敏闻言浅笑答道。
“郡主好眼力,这些老师傅,都是小婿慕白特意从姑苏请来的,世代都是吃这碗手艺饭的,最是精细不过。”
她顺势接过话头,语气平和却清晰地将重点引向核心。
“不瞒各位夫人,这些料子,都出自幽州织造坊。”
“大家也知道,小婿慕白在幽州任上,见北地苦寒,民生多艰,便想着如何为百姓谋条出路。”
“幽州毗邻草原,羊毛羊绒本是上佳,只是以往工艺粗陋,明珠蒙尘。”
“他便筹措了这‘幽州织造坊’,延请江南名师,钻研改良工艺,方才得了这些还能入眼的料子。”
“今日请诸位来,也是想请大家品鉴一番,这北地的出产,能否入得各位贵人的眼。”
贾敏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东西的来历,是女婿苏慕白的政绩工程;又抬高了立意,是为发展幽州经济,造福当地百姓;同时还展示了店铺的品质,是江南名师与北地优材的结合。
至于神都金陵贾府的那些风波,只字未提,仿佛与此间毫无干系。
在场的夫人们个个心明眼亮,立刻听懂了其中的关窍。
贾敏这是在为自己的女婿站台撑场面,推介其重要的政绩。
这“云裳阁”,说白了就是幽州织造坊在神都的最高级展示窗口和销售终端。
于是,心照不宣之下,订单纷至沓来。
贵妇们一掷千金,既是为这确实新颖顶级的料子与手工,也是给贾敏和背后林如何子,更是对一位颇有作为、懂得“为民办实事”的苏慕白一种无形投资与看好。
她们定制衣裳、披肩、毯子,讨论着款式花样,店内气氛热烈而融洽。
“云裳阁”的成功开业,以及其背后清晰的“幽州制造”标签,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迅速在京城上层圈层中荡开涟漪。
它成功地让“幽州织造”这个名号,以一种高端、奢华、精致的形象,首次强势地进入了神都贵胄的视野。
其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自上而下,引领风潮,让羊毛羊绒制品成为京城新的时尚标杆,从而彻底打开销路,反哺幽州的经济发展。
这一切,都进行得风雅而高效,与神都另一处府邸内的愁云,仿佛存在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十日后,幽州,知州府衙。
北地的寒风仍在窗外呼啸,但府衙书房内却暖意融融。
苏慕白正伏案批阅着公文,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也透着一股封疆大吏特有的沉静与专注。
案头堆叠的卷宗,皆是关乎幽州民生赋税、边防屯垦的要务。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后,贴身小厮在门外恭敬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