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挥退了书房内所有侍从,亲自关紧了门扉,走到老太太下首的椅子上坐下,目光坦诚而带着探询。
“老夫人言重至此,本王洗耳恭听。”
“荣府之事,本王亦深为叹惋,不知老夫人所指天塌地陷,究竟为何?”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一片厚重的铅云压了过来,光线透过窗纸变得昏暗。
几缕风吹过书房外的竹丛,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鬼魅的低语。
小书房里,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檀香的气味似乎也被这沉重的氛围压得淡了许多。
贾老太太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
枯槁的面容在幽暗光线下显得更加嶙峋,声音不高,却如同淬了冰的针,扎向房间的核心。
“隆化帝猜忌刻薄之心,昭然若揭。”
她毫不避讳地直呼帝名。
“荣国府的今日,贤德妃的下场,难道王爷还不明白么?”
“那不过是…不过是陛下一石二鸟之计。
“收回京营兵权不过是表象,目标直指四王,才是其根本。”
水溶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他面上竭力维持平静,但剧烈起伏的胸膛和眼底深处骤然爆发的惊骇,却无法掩饰。
这些话,私下里四王几人早已心照不宣,甚至无数次在密谈中咬牙切齿地提及。
但从这位刚刚经历家族巨变、半截身子入土的贾老太太口中如此直白、如此尖锐地点破,份量却截然不同。
如同将一层面纱猛地撕开,露出底下血淋淋的真相。
他微微倾身,嗓子有些发干。
“老夫人此言、”
“王爷心里明镜一般。”
贾老太太打断他,目光如电,刺得水溶竟不敢直视。
“今日是我荣国府折了京营,明日呢?”
她用尽力气抬起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却无比准确地指向西面。
“西海,西海边军的兵权,陛下安寝能忘乎?”
“我荣国府下场如何?元春幽禁疯癫,宝玉亦是非痴即傻。”
“府里人心惶惶,百年家业眼看不保,这是抄家灭族的前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悲愤欲绝的嘶哑,随即又是一阵剧烈地咳嗽,枯槁的身体弓成一团,如同风中的残烛。
水溶心头巨震,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死亡的迫近。
贾老太太描述的景象,何尝不是四王府正在面临的深渊。
他想起太上皇那日渐模糊的影响力,想起隆化帝那双锐利而毫无温度的眼睛,是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一股深切的无力感和绝望猛地攫住了他。
水溶下意识地扶住桌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与颓丧。
“老夫人所言,句句属实。”
“然、然则如今陛下大权在握,京营禁军皆在其手,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我等纵然心有不甘,还能如何?”
“不过是、不过是引颈待戮罢了。”
“引颈待戮”四个字,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这位一向温文尔雅的年轻郡王,脸上写满了苦涩与不甘。
贾老太太咳嗽稍歇,喘息着,蜡黄的脸上竟泛起一丝异样的潮红。
她紧紧盯着水溶脸上那抹熟悉的绝望,仿佛猎人终于看到了猎物踏入陷阱边缘的标志。
贾老太太心中冷笑一声,将那份洞悉一切的狠厉藏在浑浊的眼眸深处。
“引颈待戮!”
她低低地重复,声音带着金属般的摩擦感,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
“王爷,您甘心吗?”
“四王百年的基业,难道就甘心这么拱手相让,任人宰割,如同我荣国府这般,落个树倒猢狲散,甚至身死族灭的下场。”
贾老太太的话语如同毒藤,死死缠绕住水溶本就脆弱的心防,将他心中最大的恐惧赤裸裸地撕开。
水溶猛地抬头,嘴唇微微颤抖,眼中那点不甘的火苗骤然被点燃。
甘心?怎么可能甘心!
“可不甘又如何?天威难测,势不如人。”
他的反驳显得那么苍白。
“只要西海兵权一日还在四王手中。”
贾老太太的声音陡然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蛊惑般的魔力。
“四王就一日不会倒,就还有一线真正的生机。”
水溶的瞳孔骤然收缩!一线生机?
这四个字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微弱电光。
他急切地靠近半步,几乎要俯身去听。
“老夫人…您的意思是…?”
他那温润的眸子此刻精光爆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渴望。
贾老太太眼中最后一丝伪装褪去,只余下孤注一掷的疯狂。
她费力地从袖中抽出一张普通的笺纸,上面当然没有那首要命的诗,只有她用尽全力写下的、如同蚊蚋般细小却无比清晰的四个字。
养寇自重!
水溶目光如炬地扫过那四个字,脑中如同惊雷炸响。
他几乎是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人触电般向后踉跄一步,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震怖的惨白。
“老夫人,此计万万不可!”
他声音都变了调,带着惊恐。
“这…这是诛灭九族的勾当。”
“若被陛下查知是我等挑动边衅,那、那就不是夺权那么简单了。”
“这、这是叛国,四王八公百年清誉,顷刻尽毁,阖族上下,鸡犬不留。”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水溶万没想到,这位看似行将就木的老太太,竟敢提出如此胆大包天、疯狂至极的毒计。
这简直就是拉着整个西海防线上所有勋贵在深渊边上跳舞。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的铅云愈发低垂,狂风骤起,猛烈地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呜的哀鸣,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
烛台上的火光被卷入穿堂风撕扯得疯狂摇摆,明灭不定,将两人扭曲摇曳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如同两个地狱中挣扎的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