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瘸腿的乞丐道士……呵,一个被精心打磨的饵料。
不过是寻了一个家破人亡、流落神都的道门破落户,稍加点拨,诱之以利——许他一场泼天富贵,足以抹去他前半生的悲惨印记。
再略施易容,织造一场偶遇,此人便化身成了指点迷津的“高人”,恰到好处地在贾政心灰意冷、惶惑无计的当口,“偶遇”于玄真观外。
“西海超脱”
那四字藏头,早已在萧钦言腹中推演无数遍。
要的就是这般看似玄奥、直指核心的箴言。
贾史氏那老虔婆垂死挣扎,果然像溺水者抓住了这根浮木,不遗余力地扑向北静王府,点燃了四王心底那把名为恐惧与野心的干柴。
计划,隐蔽而完美。
安排此事之人,连带着那个瘸倒是,此时已经埋在了黄土之下。
神都之内,无人能联想到这位“天赐机缘”的瘸道士,竟与当朝首辅有丝毫关联。
“搅吧,将这西海之水彻底搅浑吧。”
萧钦言心中冷笑,唇边笑意更深。
他呷了一口清茶,眼底是稳操胜券的寒光。
耳边仿佛已能听到西海边军快报的嘶鸣声。
只需要一点火星,四王手中那焦躁的力量,便会化作燎原的战火,点燃早已盘踞在西海沿子、蠢蠢欲动的番邦野心。
十五万?哼,只要战端一开,具体数字,还不是那些急于“保位”的四王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林如海费尽心机促成的朔方军北征,苏慕白在幽州搞的羊毛织造,都将在两线同时燃起的战火和朝廷骤紧的财政下,变成一纸空谈。
他这步棋,将借四王与荣国府求生之欲,化为最锋利的刀,一刀斩断林如海北疆计划的根基。
而他,萧钦言,只需坐在这神都中枢,静待那东风吹来的捷报,不,是“惊报”。
窗棂上,烛影为微风所动,微微摇曳,却丝毫撼不动他稳坐如山的身姿。
与此同时,林府书房内,灯火通明。
林如海正襟危坐于书案之后,手中握着一张薄薄的、却仿佛重逾千钧的信笺。
信笺上墨迹未干,字迹笔走龙蛇,正是苏慕白从遥远的幽州加急送来的密函。
他逐字细读,眉宇间初是凝重,渐渐化开。
当读到最关键处,那双洞悉朝野、算尽人心的深邃眼眸,骤然绽出一点明亮的光彩,如同划破沉沉夜色的流星。
素来沉静端方、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竟克制不住地流露出一丝由衷的、如释重负的欣慰笑容。
那笑意,并非张扬,更无得意,只是极深沉的赞许与棋逢对手的默契交融。
林如海将那薄薄信纸凑近灯烛,焰苗跳动,映着他唇边那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好一个慕白,好一个将计就计。”
心中无声的喝彩如潮翻涌。
密函所述,正是幽州“云裳阁”在神都掀起的风潮,以及因此引动的那条隐于幕后的“利益锁链”。
更重要的是,苏慕白敏锐洞察到了西海方向可能出现的、源于内部倾轧的变数。
苏慕白并不知道隆化帝幽禁贾元春之事,不过苏慕白早早便预料到了,萧钦言不会坐以待毙。
作为一个争权夺利的高手,他怎么会眼睁睁看着林如海和苏慕白这对政敌翁婿走的畅通无阻,一步步把他逼上绝路呢。
而能让他利用的人,也无非就是四王了。
在信中,苏慕白并未直言如何破解萧钦言的杀局,却字字句句在勾勒一局更大、更深远的棋。
“岳父大人钧鉴。”
“西风已起潜流,非欲阻之,乃引其潮。”
“羊毛之暖,可御北地之寒,亦可燃燎原之火。”
“今‘云裳’之奢已入贵人眼,织造之利初显其芒,恰如明珠投暗海,光晕自会引来群鲨环伺。”
“西海惊涛若起,其声震天者,亦不过是惊醒了沉睡于‘利’字之下的巨兽罢了。”
“北疆之势,不在塞外一城一池之得失,而在人心所向,国运所系。”
“铁骑洪流,自当犁庭扫穴;财货之流,亦能移山填海。”
“请静待,彼处‘风火’愈炽,此处‘财帛’之心愈坚,则北向之策根基愈固。”
“当巨浪排空之际,方见暗礁之下何为真砥柱。”
“婿在幽州,与三军同待军令,亦静候神都变局。”
林如海合上信笺,指尖轻轻在纸面上敲击着那“静候神都变局”几字。
原来女婿远在边陲,目光却早已穿透千山万水,落在了这神都波云诡谲的中心。
真可谓是运筹帷幄,决策千里之外。
林如海走到窗边,推开半扇。夜风吹拂,带着庭院泥土与新叶的气息。
仰望那片被神都灯火晕染、看不见星辰的夜空,此时林如海的眼中再无一丝忧虑,只剩下洞悉一切后的沉静与期待。
他,同样在静待“好戏开场”。
只是他所期待的,并非西海的烽烟狼嚎,而是当那场由敌人亲手点燃的战火映红天际之时,潜藏在“云裳阁”缕缕丝线之下,那由贪婪、利益和国家意志交织而成的、真正的帝国洪流,会以何等汹涌澎湃的姿态,扭转乾坤。
书案上,那盏跳跃的烛火,将林如海含笑的倒影投在粉墙上,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融入了窗外深沉的夜色里。
一场由人点燃的风暴正在西海酝酿,而另一场源于人心的巨浪,亦已在神都的无形之海中,蓄势待发。
他和萧钦言都在等待,等那东风吹来的消息——只是前者等的是致命破绽,后者等的是制胜之机。
夜,更深了。
神都内外,无数双眼,都望向了西边。
无声的硝烟,已在纸背与人心间弥漫开来。
二十日后,大明宫后苑的暖阁内,地龙烧得极旺,鎏金瑞兽熏炉里袅袅逸出沉水香的淡雅气息。
这里本该是隔绝深宫寒意的温柔乡,此刻却凝滞着一种比殿外料峭春寒更刺骨的冰冷对峙。
隆化帝斜倚在铺着明黄锦垫的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扳指,姿态看似闲适,眼神却锐利如鹰隼,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掌控一切的傲慢,投射向坐在他对面的老者——太上皇。
太上皇只披了一件家常的赭色团龙常服,头发用一根木簪松松绾着,坐在窗边圈椅里,手里捻着一串菩提子佛珠,半眯着眼看着暖阁外金明池上几丛未化的残冰枯荷。
他身处这金碧辉煌的牢笼,脸上却没有半分颓唐,反而有一种经过滔天巨浪后的深沉静谧,仿佛隔着遥远的时光,审视着眼前这位将他赶下龙椅的儿子。
空气静默得令人窒息,只有炭火爆开的微响和更漏滴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