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此刻,四王的心,早就凉透了。”
太上皇猛地转身,背对隆化帝,胸膛微微起伏,声音疲惫却又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预言。
“皇帝做久了,就真以为无所不能了。”
“哼!等着看吧,如此刻薄寡恩、过河拆桥,毫无帝王容人驭下之术,一味急功近利,只顾着挥舞鞭子显威风。”
他回眸,眼神锐利如刀,唇边那抹笑意充满了讥讽与悲悯:
“必遭反噬,等着吧,报应,就要来了。”
这番话,字字诛心,句句如利刃剐在隆化帝面上。
他被太上皇毫不留情地戳破了自鸣得意的薄纱,瞬间恼羞成怒,脸膛涨成了猪肝色。
“放肆,老东西,你懂什么?!朕乃九五之尊,天意所归,你若是真如此有远见,又岂会被朕囚禁在、”
“陛下!陛下——!”
隆化帝厉声的咆哮被一阵仓皇到极点、几乎变了调的尖叫声骤然打断。
暖阁的门“砰”地一声被撞开!
六宫都太监夏守忠,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这位素来在内廷地位尊崇、连一品大员见了都要躬身的掌印大太监,此刻竟是魂飞魄散的模样。
紫棠色的蟒袍下摆沾满了灰尘和雪泥,头上的三山帽歪斜着,几乎要掉下来,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哆嗦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有一双因极度恐惧而圆睁的眼睛,死死盯着隆化帝。
豆大的冷汗顺着脸颊滚落,砸在铺着的厚厚波斯地毯上,瞬间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他跑得太急,扑倒在门槛之内,连滚带爬地往前挪了几步,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双手高高举着一份八百里加急特有的、封套猩红如血、插着三根代表十万火急的染血雉尾毛的军报。
“大胆夏守忠。”
隆化帝的怒火正无处发泄,被这突如其来的狼狈闯入彻底点燃,他猛地站起身,勃然大怒,指着夏守忠厉声呵斥。
“混账东西,谁给你的狗胆,擅闯朕与太上皇的清静之地。”
“还有没有点规矩体统,宫里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信不信朕立刻剐了你。”
隆化帝这一怒,身上金袍无风自动,帝王威压如同实质般轰然压下。
夏守忠被这气势一慑,更是吓得魂不附体,浑身筛糠般抖得厉害,头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砰砰”作响,声音带着哭腔,嘶声裂肺地哭嚎道。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实在、实在是天塌了。”
隆化帝见他吓得如此不成体统,心中的暴戾和一丝被太上皇激起的不安混合在一起,怒气更甚,上前一步,一脚踹在夏守忠的肩膀上,将他踹得向后滚了半圈。
“废物,嚎什么丧,给朕说清楚,天怎么就塌下来了。”
“说不出个所以然,朕扒了你的皮。”
夏守忠顾不上肩膀剧痛,连滚带爬地重新跪直,双手仍旧高高举着那份几乎让他拿不住的、仿佛有千钧重的军报,声音抖得支离破碎。
“陛下,西、西海,西海边军八百里急报,十万、十万火急。”
他用尽全身力气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都像重锤敲在人心上。
“就在四日前,西海沿子大小番邦合兵、合兵逾十五万大军,越过界河,悍然入侵我大乾西海边境。”
“什么!十五万!”
隆化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冲到了天灵盖,方才的暴怒和得意瞬间被这惊天的霹雳击得粉碎。
他脸色骤然铁青,整个人如同被雷霆击中,僵立当场,脑子一片空白。
那“十五万”的数字如同惊雷在他耳边反复炸响。
夏守忠见他失态,更是恐惧,趴在地上,语速飞快而混乱,带着哭腔补完了那最致命的讯息。
“宣威将军率部仓促应战,伤亡惨重,关隘多处失守,粮草库房被劫掠焚毁无数。”
“番兵仍在不断增兵,攻势猛烈如潮,军报上西海边军泣血奏请朝廷速速调拨大批军需粮草器械。”
“恳请陛下火速发兵增援,再晚,西海防线就要崩溃了啊。”
“陛下,大乾危矣啊,陛下!”
最后那一声凄厉的“陛下”,如同濒死前的哀鸣,在装饰华丽的暖阁内凄厉地回荡着。
死寂!
绝对的死寂瞬间吞噬了一切声音!
仿佛连更漏都停止了滴答。
隆化帝脸上的血色如同退潮般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惨白得如同敷了一层厚厚的石膏。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旁边沉重的紫檀木椅背,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青筋如虬龙般暴起。
那“十五万”的数字和“防线崩溃”的字眼,像无数冰锥刺穿了他的帝王甲胄,直刺进他的心底最深处!
他猛地抬头,近乎仓皇失措地扭头看向窗边。
太上皇。
太上皇不知何时已重新坐回了窗边的圈椅里,半侧着身,眼神平静无波地穿过暖阁敞开的轩窗,静静地望着金明池上那几丛在寒风中瑟瑟摇曳的枯荷。
刚才那番震动朝野的急报,似乎只是湖面掠过的一丝微风,未曾在他脸上留下任何涟漪。
隆化帝的目光,对上太上皇的侧影。
太上皇也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脸。
这一次,他的脸上再无半分嘲讽,也并非之前那种深沉的审视,只剩下一种彻底的冰冷和平静。
一种了然到极致,带着万念俱灰后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他抬起浑浊而穿透力极强的眼眸,平静地、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眼前这位一手将自己赶下皇位、此刻却面无人色、难掩惊恐的儿子,当今大乾帝国的天子。
那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你看朕说的没错吧”的得意,也没有“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训斥,更没有一丝胜利者的姿态。
有的,只是如同寒潭深底般的冰冷、平静,和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预言应验的悲悯与苍凉。
仿佛在无声地说。
“看,这,就是你的反噬。”
暖阁内燃得正旺的上等银霜炭,此刻却散发不出丝毫暖意。
隆化帝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脊背,瞬间将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那军报封套的猩红色,仿佛变成了太上皇嘴角无声淌下的血迹,那么刺目,那么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