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绝非推诿,实乃国力维艰,形势险恶至极。”
“臣实在惶恐不安,深恐献策不当,反误大局。”
声音里的颤抖恰到好处,将一个忧国忧臣、战战兢兢面对天倾巨祸的老臣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
他将“万全之策”、“实乃国力维艰”这几个词咬得尤其重,带着沉重的叹息。
“没有十全十美的法子难道就弃西海于不顾嘛。”
隆化帝的声音里透出浓浓的不耐与一丝压抑着的恐慌,那丝恐慌如同毒蛇般缠绕着他的帝王自尊。
“萧相,此乃推托之词,只要能解燃眉之急,守住西海要隘,震慑番邦,凡所建言,朕皆可细听。”
“但有所需,人力物力,朕皆可调动,救兵如救火,勿再赘言。”
皇帝的话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也给出了索要资源的口子,但其核心意愿无比清晰——西海不容有失。
萧钦言再次深深一揖,头低得几乎触及冰冷的金砖。
“陛下明鉴,臣绝无推诿之心。”
“陛下信重,臣敢不披肝沥胆。”
“臣方才所言无十全之策,正是出于对朝廷国力的深切忧虑。”
这一次,他直起身,目光中那份惶恐之下,艰难地透出了一股身为户部尚书独有的凝重与清醒。他的声音也变得更为冷静和务实,一字一句,清晰地剖析着那沉甸甸的现实负担。
“陛下深知,臣忝任户部尚书一职,对国库底册了如指掌。”
萧钦言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算盘珠子拨动在空旷殿堂里,敲打着在座每一个大臣的心坎。
“恕臣直言,朝廷如今之国力,实已捉襟见肘。”
萧钦言的声音艰难地顿了顿,像是不忍说出那残酷的事实
“难以支撑两线开战。”
“两线开战”四个字,像冰雹砸下,让整个乾清宫的温度骤降几分。
“西海烽火冲天,需调重兵驰援,军械、粮草、饷银皆如流水。”
“朔方大军出塞犁庭扫穴之期已定,数万铁骑深入漠北,人吃马嚼,辎重转运,损耗同样巨大。”
萧钦言的眼神扫过几位兵部官员和勋贵掌军的面庞,那里面藏着无法明言的私心——阻断林如海一系的北征大计,更藏着对自身权柄倾颓的恐惧。
但此刻,理由必须冠冕堂皇。
“倘若朔方与西海同时开战,兵戈并举。”
“单单是这双线并行所需的军费开支,便如同两只看不见的饕餮巨兽,会将本已空虚的国库彻底掏空。”
他抬起头,目光沉重地迎向隆化帝震惊而阴晴不定的脸,语气带着一种战战兢兢的提醒,仿佛在触摸一个随时会爆炸的危局。
“一旦国库空竭,内帑枯竭。”
“万一再有天灾骤临,如黄河伏汛泛滥,淹没良田千万顷;又或中原赤地千里,遭遇酷旱蝗灾之类。”
“灾民嗷嗷待哺,流离失所。”
“彼时,府库无银赈济,仓廪无粮平粜。朝廷纵有抚民之心,亦无能为力。”
“流民汇聚,饥馑蔓延,恐生肘腋之患,社稷动摇啊,陛下。”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沉甸甸地砸在隆化帝的心上。
他眼前仿佛浮现出饿殍遍野、流民如潮、烽烟四起的末日景象。
萧钦言描绘的并非危言耸听,而是基于冰冷数据的最可能未来。
尤其是“流民汇聚,肘腋之患,社稷动摇”几字,像重锤敲打着隆化帝最敏感的神经——他皇位合法性的质疑从未停歇。
隆化帝陷入了巨大的沉默。
那双紧握龙椅扶手的手背,青筋虬结得更厉害。
他篡位登基,背负的骂名如影随形。
洗刷污名,铸就无上文治武功的渴望,早已融入骨髓。
朔方之战,对突厥执行那残酷的“疲虏之策”,犁庭扫穴,打断草原脊梁,是他构想中成就赫赫武功最重要、也最有望成功的一步。
眼看筹备许久,大军即将出塞,那柄悬挂在突厥头顶的利刃即将落下,只待鲜血染红他帝冠上的光环,却在临门一脚之时出了这样的事情。
西海狼烟骤起,十五万铁蹄踏碎了这触手可及的辉煌。
西海不能不救,那是祖宗疆土,失守便是奇耻大辱,是君王无能的明证,与太上皇预言的反噬无异。
可若因此抽走朔方的资粮,暂停那期待已久、足以洗刷他篡位污点的北伐,眼睁睁看着功业化为泡影,他岂能甘心。
那滋味,如同剜肉。
两种选择都通向深渊。
全力西顾,则朔方功败垂成,突厥喘息壮大,北疆永无宁日,他渴求的军功化为泡影,甚至可能反噬自身。
两线并进,国库崩解,天灾人祸四起,内忧外患夹击,那将是真正的灭顶之灾,比骂名更可怕的是社稷倾覆。
放弃西海?
这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掐灭,那不仅意味着巨大的国土沦丧,更是对朝野人心的彻底背叛,他的统治基石将瞬间崩塌。
时间在隆化帝的沉默中凝固。
殿内鸦雀无声,连那滴答的更漏声都仿佛消失了。
大臣们屏住呼吸,目光低垂,却用眼角的余光紧紧追随着御座上的身影。
只有灯烛的光芒在他阴沉的脸上跳跃,映照出那双深潭般眼眸中剧烈的挣扎与不甘。
朔方是洗刷污名的希望,西海是维系颜面与疆土完整的基石。他像一个赌徒,手中握着两把烂牌,无论出哪一张,都可能满盘皆输。
这滔天权势带来的,竟是一种被命运扼住咽喉、左右皆断的极致窒息感。
乾清宫的空气,凝固得如同冰封的铅块。
许久后,一道疲惫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
“容朕想一想,诸位臣工退下吧。”
“臣等告退。”
朝臣们的步履带着劫后余生的仓惶和沉重,踏过冰冷刺骨的金砖地面,消失在殿门之外。
夏守忠连同侍奉的宫人,在皇帝压抑的挥手示意下,也如蒙大赦般屏息敛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