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吴普同了。他深吸一口气,打开准备好的材料:“我复核了程序计算的全过程。这是牧场提供的营养需求标准,这是我建立的数学模型,这是程序计算出的原始配方,各项理论指标均达标。”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牛丽娟:“这是牛工在‘经验修正建议栏’里提出的调整方案,调整后配方的理论值,以及实际生产后的检测值。”
他把三组数据并排投影在幕布上。所有人都看得很清楚:程序计算的原始配方,理论粗蛋白19.8%;牛工调整后的配方,理论粗蛋白19.5%;而实际检测值只有18.2%。
“从数据上看,”吴普同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偏差主要发生在理论计算值到实际生产值这个环节。而在这个环节中,唯一的变化就是配方调整。”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钟。
牛丽娟开口了,声音依然平稳,但语速比平时稍快:“吴工的意思是说,是我的调整导致了问题?”
“我只是在陈述数据事实。”吴普同迎着她的目光。
“数据事实?”牛丽娟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明显的嘲讽,“吴工,你是大学生,懂编程,这我们都承认。但饲料生产不是写代码,不是理论上算对了就万事大吉。”
她转向刘总和周经理:“我调整配方的依据是实际生产经验。豆粕从18%调到21%,是因为我知道这批豆粕的实际蛋白质溶解度偏低,实验室测的值和实际动物利用的值有差距。我这样调,恰恰是为了弥补这个差距。”
她顿了顿,目光回到吴普同身上:“但现在看来,可能我高估了这批豆粕的质量。不过这也说明一个问题——你的程序再好,也只能处理实验室的‘死数据’,处理不了生产中的‘活情况’。”
这番话滴水不漏,既解释了调整的原因,又把问题归咎于原料批次差异,同时还暗中贬低了程序的价值。
吴普同感到一阵胸闷。他想说,如果豆粕质量有问题,为什么原料检测报告没体现?为什么调整前不重新检测?但他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了。
“好了,”刘总终于开口了,他的目光在吴普同和牛丽娟之间移动,“现在不是争论谁对谁错的时候。这批料已经生产出来了,怎么处理?牧场那边怎么交代?”
周经理接话:“我的意见是,这批料不能发给牧场。我们可以转为内部试验料,用于厂内养殖试验。至于牧场的订单,我们重新调整配方,尽快安排二次试生产。”
“成本损失呢?”生产王主任问。
“从研发试验费里出。”周经理说得很干脆,“这件事我负领导责任。”
刘总点点头,看向吴普同和牛丽娟:“程序要继续用,经验也要继续积累。但是——”他加重了语气,“下次再试制新产品,基础配方确定后,要先做小样实测,确认无误再批量生产。这个流程要固化下来。”
会议就这样结束了。没有明确的责任认定,没有严厉的批评,但每个人走出会议室时,脸色都不轻松。
吴普同最后一个离开。他慢慢收拾着桌上的材料,手指抚过那些打印出来的数据表,忽然觉得无比疲倦。
回到办公室时,天色已经暗了。周经理还在,看见他,招招手让他过去。
“坐。”周经理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吴普同坐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觉得委屈?”周经理问得直接。
吴普同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程序计算没错。如果按原始配方生产......”
“如果按原始配方生产,结果可能更糟,也可能更好。”周经理打断他,“但问题是,现在没有人会相信‘可能更好’了。大家只看到实际发生的‘不好’。”
他看着吴普同年轻而憋屈的脸,叹了口气:“小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觉得程序被冤枉了,你觉得牛工在推卸责任。也许你是对的。但在职场里,有时候‘对错’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局面’。”
“局面?”
“对,局面。”周经理点了支烟,“今天这个会,如果我真要追查到底,是可以查清楚的。原料重新检测,生产流程复盘,甚至可以把调整前后的配方都做小样实测对比。但然后呢?”
他吐出一口烟:“然后牛工会觉得我针对她,老员工们会兔死狐悲,整个技术团队的稳定就没了。刘总为什么最后和稀泥?因为他要的是稳定生产,不是真相大白。”
吴普同低着头,说不出话。
“你还年轻,路还长。”周经理的语气缓和了些,“今天这事,对你来说未必是坏事。至少你明白了,技术要落地,光有正确性不够,还得有天时地利人和。”
他站起身,拍拍吴普同的肩膀:“回去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程序继续优化,该做的工作继续做。只是记住,下次再遇到类似情况,留好证据,保护好自己。”
吴普同走出办公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晚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他深深吸了口气,却觉得胸口依然堵得慌。
回到家,马雪艳已经做好了饭。看他脸色不对,什么都没问,只是盛了碗汤递给他。
“先喝点汤,暖暖胃。”
吴普同接过碗,热汤的温度透过瓷碗传到掌心。他喝了一口,看着马雪艳在灯光下忙碌的身影,忽然觉得,这个小小的出租屋,这个等他回家的人,才是真实世界里最坚实的部分。
“今天不太顺利?”马雪艳终于轻声问。
吴普同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说完后,他苦笑道:“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明明没错,却要承受这个结果。”
马雪艳坐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普同,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村里有个老木匠,手艺特别好。后来村里通了电,有人买了电锯、电刨,做家具又快又规整。老木匠开始到处说,电工具做的家具不结实,没有魂。”
“后来呢?”
“后来他儿子也用电工具了,做得比他还好。”马雪艳微笑,“老木匠憋了半年,最后自己也买了一套。现在他是村里第一个用电工具做传统榫卯的老匠人,名气更大了。”
她看着吴普同的眼睛:“新东西取代旧东西,总会有人不舒服,总会有人找茬。但只要你的东西真的有用,时间会证明一切。”
这天夜里,吴普同失眠了。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光影的变幻,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白天会议室里的一幕幕。
牛工平静而锋利的话语,周经理无奈的叹息,刘总最后的和稀泥......还有那些打印在纸上的、冰冷的数据。
他想起了自己写这个程序的初衷,想起了第一次成功运行时的喜悦,想起了周经理最初的赞赏,刘总的肯定......
然后他想到了妥协,想到了那个蓝色的“经验修正建议栏”,想到了今天的憋屈和无力。
黑暗中,他轻轻握紧了拳头。
妥协是必要的,但不是无限的。保护自己是必要的,但不能以牺牲正确为代价。
也许他需要换一种方式。不是硬碰硬,也不是一味退让,而是找到第三条路——一条既能推进技术,又能照顾人情,还能保护自己的路。
这个夜晚很长。但当初晨的第一缕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时,吴普同心里已经有了模糊的想法。
天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偏差已经发生,但路,还要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