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岐国的海风,总是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咸腥与苦涩,日夜不息地吹拂着那几间孤零零立在海边崖上的木屋。对于曾经的崇德天皇,如今连名讳都成为一种奢侈,被妖怪只以流放地“赞岐院”戏谑相称的他而言,这风声更像是命运无休无止的嘲弄与叹息。
他所居的木屋,比起最初囚禁他的地方,算是宽敞了些,甚至还有一间可以远眺海景的小书房。但这绝非优待,而是一种更深沉的禁锢——让他能更清晰地望见那片他永远无法再踏足的自由天地。看守他的,依旧是那些身形矫健、目光锐利的“人”。他们大多时候沉默寡言,但偶尔,当海风卷起他们的衣袂,或是夜色笼罩庭院时,崇德能瞥见他们来去如风的黑影。他们是天狗,是饭纲丸龙留下的眼睛和锁链。
这些天狗看守,态度算不上恶劣。一日三餐虽不精致,但能果腹;笔墨纸砚,只要他开口,也会尽量供应。他曾试探着索要一些史书或诗歌集,得到的只有礼貌而坚定的拒绝:“龙大人吩咐,院君大人当静心修佛,外物只会扰乱心神。”为首的看守,一个颇为高大的天狗,总是用毫无波澜的语气回应。
自由?那是想都别想。木屋周围看似没有栅栏,但无形的结界和这些非人守卫,比任何铜墙铁壁都更令人绝望。那位曾在他最狼狈时出现,气势逼人、仿佛能扭转乾坤的天狗大人物——饭纲丸龙,自将他像一件隐秘的藏品般安置于此之后,就再未现身。日子在望海、听风中一天天流逝,崇德心中那点凭借妖怪之力重返京都、复仇雪恨的炽热火星,渐渐被这漫长而绝望的等待冷却,覆盖上一层厚厚的灰烬。他开始觉得,自己或许真的只是一枚失去了利用价值的弃子,余生只能在这名为“流放”的华丽牢笼里,悄无声息地腐烂。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种温水煮青蛙般的孤寂吞噬时,那个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了。菅牧典,那个管狐妖怪,依旧是一身利落的装扮,脸上挂着能融化冰雪的笑容,轻盈地走进他的房间。
“院君大人近日可安好?”她声音清脆,如同山涧清泉,但崇德却从中听不出丝毫暖意。
他放下手中的笔,抬起浑浊的眼,冷冷地看着她:“安好?典小姐是来看朕……看我这个囚徒,是否还活着吗?”
典掩口轻笑,眼波流转:“院君言重了。在下此次前来,是带来了些外界的消息,想必院君会感兴趣。”她观察着崇德的反应,语气变得稍微正式了些,“京都方面,背地里已将您定为谋逆重犯,海捕文书发往各国。另外……信西入道派出的密使,前些日子确实与我们接触过了。”
崇德的心猛地一沉,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袍。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吗?信西那个老狐狸,果然不会放过他。
典似乎很满意他脸上闪过的紧张,继续说道:“他们开出了条件,希望我们能‘交出’院君,无论是活的,还是……死的。”她故意拖长了尾音,看着崇德脸色发白,才话锋一转,脸上笑容依旧甜美,“不过呢,经过龙大人与在下的反复权衡,我们觉得,院君您的价值,远不止信西开出的那点价码。”
崇德沉默着,像一尊逐渐风化的石雕。价值?他如今除了这具残躯和那个早已名存实亡的“前天皇”名号,还有什么价值?
“所以,我们决定,暂且保下您。”典走近几步,声音压低,带着蛊惑,“只是,院君大人,您也需要向我们证明,您值得我们天狗,为了您而与当今朝廷的实权派交恶。您得让我们看到,您身上还有我们未曾发现的、足以改变局势的‘潜力’。”
潜力?崇德在心中冷笑。他如今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还有什么资格谈条件?但他能说什么?拒绝吗?拒绝的代价,恐怕就是被立刻交给信西的使者,或者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赞岐的海风里。他最终只是深深地低下头,用一种近乎麻木的语气回答:“……朕,明白了。任凭……安排。”
后来,他从天狗们偶尔的交谈碎片中,大致拼凑出了后续。天狗们似乎与京都方面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协议。朝廷下诏,以“圣心仁厚,念及骨肉”为由,赦免了他的死罪,改为永久流放赞岐,并对外宣称他已在此地“静心修佛,忏悔己过”。而天狗方面,则承诺确保他“安分守己”,不再对京都构成任何威胁。
饭纲丸龙的算盘打得很精。她暂时还不想与如日中天的信西及其背后的势力正面冲突。保住崇德的性命,既是对人类朝廷的一种牵制,也是一笔对未来可能的投资。如果将来局势有变,崇德这张“前天皇”牌或许能派上大用场;如果一直风平浪静,那也不过是浪费些人力看守,无伤大雅。这是一场冷酷的政治算计,而崇德,就是棋盘上那颗身不由己的棋子。
于是,在一种诡异的“合作”下,崇德被转移到了赞岐国一处更靠近人类村落,但又保持一定距离的居所。表面上,他开始了真正的流放生活,甚至偶尔会有当地官员(显然被提前打过招呼)前来象征性地“探视”,确认他还活着,并且“安分”。暗地里,天狗的眼线依旧如同鬼魅般潜伏在四周,确保他不会逃跑,也不会被其他势力(比如信西派来的真正刺客)暗杀。
这种“保护”,对崇德而言,是比牢狱更深的屈辱。他原以为天狗是能助他斩断枷锁、焚毁仇敌的复仇之火,如今才明白,她们只是想将他作为一件奇货可居的收藏品,圈养起来,等待升值或待价而沽。满腔的怨恨如同毒焰,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却又无处发泄。他只能将这一切深深掩藏,戴上虔诚忏悔的面具,日复一日地埋首于经卷之中。那工整的字迹下,掩盖的是几乎要破纸而出的诅咒与不甘。他抄写的与其说是佛经,不如说是用墨汁书写的血泪控诉书。
时间久了,连负责监视他的天狗也渐渐放松了警惕。饭纲丸龙对目前与人类方面维持的微妙平衡还算满意——至少在信西掌权时期,凭借之前“协助平定祸乱”(尽管她们几乎没出什么力)的功劳,天狗在人类地界活动、散布传说、扩大影响力变得容易了许多。只要人类那边不主动挑衅,她暂时也不想动用崇德这张风险未知的牌。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一日,崇德那冷清得连鸟雀都不愿多驻足的院门外,传来了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伴随着若有若无的樱花香气。
崇德正在院中晾晒受潮的经书,闻声抬头,脸上先是掠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自嘲的冷笑。这鬼地方,连天狗都嫌无聊,还会有谁来访?是信西终于按捺不住,派来了索命的刺客?还是平清盛想亲手了结他这个“前朝余孽”?他心下惨然,甚至生出几分“就此解脱也罢”的颓丧,索性放下手中的活计,整理了一下陈旧的居士服,主动走向院门。
门外站着的,并非想象中杀气腾腾的武士,而是一位手持樱枝、风尘仆仆的僧人。这僧人年纪约莫四十上下,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的倦意,但一双眼睛却清澈澄净,仿佛能映照出世间万物的本质,依稀可见年轻时俊朗的轮廓,周身散发着一种超然物外的宁静气息。
“阿弥陀佛。”僧人单手立掌,微微躬身,声音平和温润,如同春风拂过琴弦,“贫僧西行,游方至此,闻知赞岐院在此清修,特来拜会,乞一碗清水解渴。”
西行法师?崇德愣住了。许多年前,在京都那雕梁画栋、弦歌不息的宫殿里,在贵族们附庸风雅的和歌会上,他曾见过这位当时还用着俗名的青年才俊。彼时的佐藤义清,文采斐然,风姿卓绝,是无数女子暗中倾慕的对象。后来,时光流转,沧海桑田,对方竟抛却红尘,遁入空门,如今还找到了这远在天涯海角的流放之地。
“原来是西行法师……真是,久违了。”崇德语气复杂,昔日的荣华与眼前的潦倒交织在一起,让他喉头有些发紧。他侧身将西行让进院内,亲自去灶间舀了一碗清水。“寒舍简陋,唯有清水,法师见谅。”
西行接过陶碗,道谢后缓缓饮尽,目光却始终平静地落在崇德身上,仿佛在审视一件被岁月侵蚀的古物。“院君眉宇之间,怨气凝结如实质,郁结难舒。长此以往,恐非生者之相啊。”
崇德闻言,心头一震,随即泛起一丝苦涩。连一个游方僧人都能一眼看穿他的伪装吗?他强自镇定,淡漠地回应:“法师说笑了。我如今已是方外之人,一心向佛,何来怨气?不过是感慨世事无常罢了。”
西行法师轻轻摇头,将空碗放在一旁的石墩上:“院君,佛法广大,渡有缘人。然业力如影随形,非刻意回避所能消解。恶业需以善业来磨洗。院君若能真心忏悔,潜心钻研佛法,以笔墨抄录经卷,传播善念,不仅是赎罪之表象,亦能积攒功德,化解心中戾气,或可为自己争得一丝身后的清誉。否则……”他语气变得异常沉重,“恐非院君一人之劫。这满腔无处安放的怨愤,若带入黄泉,必将化作滔天业火,灼烧的,恐怕不止是院君一人的魂魄,整个东国大地,都可能因此而卷入连绵不绝的兵燹与动荡,生灵涂炭啊。”
“东国生灵涂炭?”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崇德心中最敏感、最不愿触碰的角落。他一直压抑的愤懑与委屈瞬间爆发出来,声音也提高了八度,带着尖锐的讽刺,“与我何干!当年我落难之时,他们何曾助我?满朝公卿,谁不是冷眼旁观,甚至落井下石!如今只许他们隔岸观火,就不许我作壁上观吗?!这世间,何曾给过我一分公道!”
面对他激动的情绪,西行法师并未动容,只是静静地等他将怒火宣泄完毕,才用依旧平和的语调,轻轻说了一句:“造下无边杀业,搅动风云,看似出家实则权倾朝野的信西入道,已于月前,在山中伏诛身亡了。”
“……什么?”崇德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眼睛死死地盯住西行法师,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你……你说什么?信西他……死了?怎么死的?!”
西行法师缓缓道出他所知的京都剧变。原来,信西在平定“保元之乱”后,权势达到顶峰,为了进一步削弱藤原氏等传统公卿势力,巩固自身权力,他推行了极为严厉的庄园整理令,此举使他几乎得罪了所有拥有庄园的贵族,树敌无数。而后白河天皇禅位给年幼的二条天皇后,朝廷内部又形成了上皇(院政)与天皇两套并立的权力体系。出乎意料的是,这两派势力竟迅速联合起一股强大的反信西潮流。在藤原信赖与源义朝等人的具体策划下,源义朝率兵突袭了信西的宅邸。信西仓皇出逃,最终仍被搜捕的士兵发现,被迫切腹自尽,首级被送回京都示众。
然而,这场政变并未带来稳定。除掉了信西的藤原信赖与源义朝,一个专横跋扈,急于揽权,另一个则纵容部下在京都劫掠,很快便失尽了人心。一直按兵不动、冷眼旁观的平清盛,此时终于出手,以“匡扶朝廷、肃清叛逆”为名,迅速率军杀回京都,击败了藤原信赖和源义朝。藤原信赖被杀,源义朝在逃亡途中被家臣背叛而死,其年幼的儿子源赖朝也被捕,随后被流放至遥远的伊豆。
“此皆彼等执着于权欲,造下无边杀业,最终因果循环,自食其果之报应。”西行法师总结道,语气中带着深沉的悲悯,仿佛在诉说一首关于欲望与毁灭的古老和歌。
崇德听着这仇敌们相互倾轧、最终纷纷不得好死的消息,心中积郁数十年的块垒,仿佛被一股洪流冲开了一道缺口!他先是不可置信,继而爆发出近乎癫狂的大笑,笑声在空旷的院落里回荡,带着泪意,也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快意:“好!好!报应!果然是报应!信西老贼!源义朝!你们也有今天!哈哈哈!” 他转向西行法师,激动地抓住对方的衣袖,语气竟真的带上了一丝诡异的平和,“多谢!多谢法师告知此事!或许……或许朕……我真的是罪孽深重,是该认真忏悔往昔罪过了……”
西行法师深深地看了崇德一眼,心中了然。对方并未真正领悟佛法关于放下与慈悲的真谛,那眼中一闪而过的快意和依旧深藏的痛苦,说明这不过是听闻仇敌惨状后暂时的情绪宣泄。那扎根于灵魂深处的怨恨之种,只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暂时掩盖,并未根除,反而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以更扭曲的方式爆发。他知道,一场更大的浩劫,恐怕仍在酝酿之中,自己能做的,也唯有尽此绵力,稍作点拨,种下一丝善因了。他双手合十,又语重心长地勉励了崇德几句关于“放下执着”、“心向净土”的话,便挂着那支仿佛象征着无常的樱枝,如同来时一样,飘然离去,消失在赞岐蜿蜒的山路尽头。
而自西行法师来访后,崇德表面上似乎真的沉静了许多,更加专注于抄写经文,字迹愈发工整虔诚,仿佛将所有的生命都倾注在了那笔墨之间。但他身处这信息闭塞的流放之地,完全不了解,外界的局势已经再次天翻地覆。
以平清盛为首的平家,借着铲除藤原信赖和源义朝的“大功”,以及其后一系列雷厉风行的手段,已然扫清了朝中几乎所有敢于对抗的势力,权势熏天,达到了连当年藤原摄关家都未曾达到的高度。武家势力,首次如此深刻地掌握了朝廷的权柄,平家一门,可谓“非平氏不出仕者,非平家不嫁娶者”,极尽荣华。
然而,信西的死,也带来了一个饭纲丸龙未曾预料到的后果——当初信西为了换取天狗在“保元之乱”中的中立(甚至默许),所承诺的给予天狗在人类地界活动的便利与官方默许,随着他的倒台而自然作废。新崛起的平清盛,对神佛之事虽也敬畏,但对妖怪之流态度却极为强硬,采取了近乎一刀切的排斥和打压策略。天狗们在人类社会暗中经营、散布传说、试图塑造自身“神秘”、“强大”而非“邪恶”形象的努力,在平氏“非人皆恶,需退治肃清”的政策风向下,迅速崩解。天狗的形象,开始与“灾祸”、“恐怖”、“山野精怪”等负面词汇紧密联系在一起。
饭纲丸龙在妖怪之山上得知这些消息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她面前的矮几上,放着几份从人类城镇收集来的文书,上面赫然写着“退治山妖天狗”、“肃清邪祟”等字眼,旁边还配有歪歪扭扭、但意图明显的丑陋天狗画像。
“岂有此理……平清盛这个武夫,竟敢如此诋毁我等!信西虽狡猾,至少懂得交易。他倒好,直接想把我们踩进泥里!”
侍立在一旁的菅牧典,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龙的脸色,适时开口道:“龙大人息怒。平氏如今势大,正面冲突并非良策。不过,我们手中,不是正好有一张可以搅动风云的牌吗?”
龙锐利的目光转向典:“你是说……赞岐院?”
“正是。”典的狐狸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崇德院君对平氏专权之事,已然恨之入骨。我们只需再添一把火,让他将这怨恨,从个人恩怨,上升到‘清君侧、讨逆贼’的大义名分上。届时,以他‘前天皇’的身份登高一呼,再加上我们在暗中推波助澜,未必不能给平氏制造巨大的麻烦。只要乱局一起,他们自然就无暇再来管我们天狗是黑是白了。”
龙沉吟片刻,眼中寒光闪烁。她原本其实只是想将崇德作为一张备用的牌,但现在平清盛的做法,已经触及了她们的根本利益:“……你说得对。是时候让这张牌发挥点作用了。典,这件事由你全权负责,务必做得干净利落,既要让崇德心甘情愿地成为我们的‘旗帜’,也要确保事态在我们的控制之内。”
“谨遵命令!”典躬身领命,脸上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