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岐的海边木屋里,崇德对外界平氏的滔天权势和天狗内部的密谋一无所知。仇敌的覆灭带来了一种扭曲的慰藉,让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或许通过诚心忏悔,真的能洗刷罪孽,获得内心的安宁?他更加努力地抄写经文,字迹工整,一丝不苟,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悔恨、迷茫和对往昔的一丝怀念,都封印在那密密麻麻的梵文之中。他甚至萌生了一个念头:将这些凝聚了他“心血”的经卷,送往京都,进献给寺庙。这既是一种修行功德的体现,或许……也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向那些胜利者展示,他崇德即便身处逆境,精神也未曾真正屈服。
他通过负责与他接触的信使(依旧是典安排的部下),郑重地提出了这个请求。信使表面上应承下来,带着几大箱抄录好的经卷离开了。
然而,这些经书根本没能离开赞岐。它们被典派人秘密截下,随意堆放在一个山洞里,任其受潮霉变。几天后,信使返回,一脸“遗憾”地向崇德报告:经书在途中遭遇“山贼”,已被劫掠一空,下落不明。
崇德闻讯,虽然失望,但并未完全绝望。他沉默良久,叹了口气:“……罢了,或许是秘……佛祖觉得朕……我诚意还不够。无妨,朕……我这里还有备份,劳烦使者,再送一次。”
他又花费了数月时间,重新抄录了五大箱经卷。这一次,他更加用心,仿佛要将自己残存的全部生命气息都灌注到笔墨之中。
当信使第二次带着经卷出发后,崇德心中甚至隐隐升起一丝期待。他会如何看待这些经书?雅仁会有所触动吗?平清盛呢?那个武夫,大概会不屑一顾吧……
他等来的,却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足以彻底摧毁他心智的风暴。
信使回来了,这次没有带回任何经书,而是带回了满脸的“愤慨”与“不忍”。在崇德急切的目光下,信使用一种夸张的、添油加醋的语气汇报:
“院君大人!岂有此理!简直欺人太甚!”信使捶胸顿足,“我们好不容易将经书送到京都城外,求见上皇,希望能将院君您的忏悔之心上达天听。可……可恨那平清盛!他竟派人拦住我们,说……说院君您的经书定然暗藏诅咒,是魇胜之术,绝不允许踏入京都半步,玷污皇居!”
崇德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指微微颤抖。
信使继续表演,声音更加悲愤:“这还不算!那平家的武士,当着我们的面,将院君您呕心沥血抄录的经书,全部……全部扔在地上,肆意践踏,撕得粉碎!他们还……还出言不逊,说院君您是……是罪无可赦的逆贼,早该身首异处,如今在赞岐苟延残喘,不过是上皇陛下天恩浩荡……”
崇德的呼吸变得粗重,眼中开始布满血丝。
信使看着他的反应,心中暗喜,又抛出了最后一根,也是最能点燃怒火的稻草:“小人还听闻……听闻那平清盛,跋扈至极,他……他似乎已将院君您留在京都的几位旧日侍妾,强行纳入自己府中,充作……充作奴婢……”
“够了!!!”
崇德猛地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整个人从座位上弹起,浑身剧烈地颤抖着!他双目赤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原本因为长期抄经而略显平和的面容,此刻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得狰狞可怖!他一把掀翻了面前的矮几,笔墨纸砚散落一地!
“平清盛!平清盛——!!!”他嘶吼着,声音嘶哑,充满了无尽的怨毒,“朕与你不共戴天!不共戴天!!生不能啖汝之肉,死亦要噬汝之魂!!!”
一直潜伏在暗处观察的菅牧典,知道时机已到。她悄然现身,脸上带着装模作样的同情与愤慨。
“院君大人息怒!”她快步上前,语气沉痛,“平氏专权,倒行逆施,辱及先皇,人神共愤!他们今日敢如此对待院君,明日就敢对皇室不轨!这已非院君一人之仇,而是关乎朝廷正统、天下安危的大事!”
崇德猛地转过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典,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们!你们天狗!不是有力量吗?!帮朕!帮朕杀了平清盛!灭了平家!只要大仇得报,你们要什么,朕都答应!哪怕是这残躯,哪怕是魂飞魄散!!”
典心中大喜,表面却依旧沉稳,甚至带着一丝慷慨激昂:“院君有此决心,天下忠义之士必当景从!我天狗一族,虽非人类,亦知忠义二字!愿助院君,清君侧,讨逆贼,正本清源!”
被怒火和仇恨彻底吞噬了理智的崇德,想也不想便低吼道:“好!该如何做,你们说!朕……朕全都听你们的!”
在得到崇德近乎疯狂的同意后,典立刻行动起来,一场围绕崇德的“造神”运动在暗中紧锣密鼓地展开。
她首先派出手下的管狐和部分善于伪装的天狗,在赞岐乃至周边地区的村落、市镇,散布各种流言蜚语:
“听说了吗?赞岐院是蒙冤的!平清盛才是篡权的逆贼!”
“昨夜我梦见一条赤龙盘踞在赞岐的海边,那是神明的象征啊!”
“有山民看到赞岐院在月光下化身为巨大的天狗,那是神明降世,要来惩罚恶人了!”
同时,她开始利用幻术和咒法,在崇德身上制造“神迹”。有时,会在夜晚让崇德所在的木屋笼罩在朦胧的红光中;有时,会安排他在某些特定场合(比如“偶然”被一些胆大的村民远远看到时),通过幻术投影,呈现出红面长鼻、背生双翼,足以震慑人心的“妖怪”形象,并让他发出低沉的、充满威吓的宣言:“吾乃受命于天……平氏无道,吾当代天刑罚……”
这些举动,起初确实吸引了一些对平氏统治不满的底层民众和落魄武士的注意,“赞岐院得大天狗相助,将要起兵讨平”的传言开始小范围流传。
饭纲丸龙对典的进展表示满意,她亲自前往崇德的住处,准备进行最后的动员,并确认具体行动计划。
然而,当她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时,眼前的景象让她这位见多识广的大天狗也骤然变色!
房间里的崇德,不再是那个虽然憔悴但依旧保持人形的流放者。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如同被鲜血浸透的赤红色,鼻子变得硕长、尖利,如同怪异的鸟喙,双眼放射着疯狂与怨恨的浑浊光芒,周身缠绕着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的黑色怨气与不祥的妖力!他不再是依靠幻术伪装成的妖怪,而是从灵魂到肉体,都发生了彻底的、不可逆转的异变!
“嗬……嗬……都在骗朕……都在利用朕……”异化的崇德发出沙哑而断续的咆哮,声音扭曲,已不似人声,“力量……这就是复仇的力量……你们……也不例外!!”
龙脸色很是不好:“这是怎么回事?!昨天还不是这样……”
典也是一脸惊骇与茫然:“典……典亦是不知!昨日他还只是如常念诵佛经,虽然神色有些阴郁,但绝无此等变化!他念的经文似乎有些古怪,但典并未察觉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快!制住他!”龙当机立断,命令随行的天狗上前。
然而,已经晚了。异化的崇德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狂吼,体内爆发出狂暴而诡异的力量,赤红色的妖气如同冲击波般向四周扩散!冲上前去的天狗竟被这股力量狠狠弹开,竟一时无法近身!
“朕乃大天狗!复仇!向所有背叛者、欺辱者复仇!!”怪物般的崇德撞破木屋的墙壁,如同一道赤色的闪电,冲入了外面的村落!
村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景象吓得魂飞魄散,哭喊着四散奔逃。异化的崇德完全失去了理智,开始无差别地攻击所见的一切,房屋、树木、牲畜……狂暴的力量肆意挥洒,留下满目疮痍。
在一片极度的混乱与恐慌中,这头由怨念与绝望孕育出的怪物,化作一道赤色的凶影,消失在了赞岐的群山与密林深处,不知所踪。
此后几年,东国各地开始流传出一个自称“崇德大天狗”的凶恶魔物肆虐作乱的恐怖传说。这妖怪红面长鼻,自称大天狗,却比任何已知的天狗都更加强大和残忍,所到之处,村庄被毁,生灵涂炭,甚至敢于攻击平家的军队和府邸。
饭纲丸龙和菅牧典心知肚明,这恐怕就是异化后彻底疯狂的崇德天皇。但此事源于她们自己的谋划失误和低估了崇德心中怨恨的可怕力量,其中更牵扯到许多不可告人的目的,她们无法向人类或是其他妖怪说明真相,只能暗中尝试追捕、解决这个由她们间接制造出的怪物,同时暗暗希望人类朝廷的退魔力量能够争气一点。
然而,彻底制服这个“崇德大天狗”,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足足耗费了朝廷和地方势力四年时间,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当他最终被集结的高手重创、现出原形时,人们惊恐地发现,这个为祸已久、力量恐怖的魔物,竟然真的是早已被上位者们共同认为在赞岐“安稳离世”的崇德上皇!
虽然这个具体的、异化的崇德肉体被消灭了,但他所造成的巨大破坏与长期动乱,已经将“天狗”这一形象,从原本可能带有几分神秘、甚至些许善意与敬畏色彩的山野之神或妖怪,彻底钉死在了“凶恶”、“作乱”、“带来灾祸”的耻辱柱上。过去天狗们为了塑造形象所做的努力,在“崇德大天狗”的恐怖传说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几乎完全付诸东流。
朝廷为了安抚民心,也为彻底消除崇德的影响,正式在赞岐为其修建了陵墓,并再次盖棺定论,正式宣称他病逝于流放地,之前的“大天狗”作乱乃是妖魔假冒其名。甚至出于对其死后展现出的恐怖怨力的恐惧,官方还将他与大国主神合祀,希望能借助神明的力量化解其冲天怨气。
但事情,显然不会如此简单地结束。
在那被摧毁的木屋废墟中,一片未被任何人发现的、字迹扭曲的经卷残页,在海风中轻轻颤动。那深重的怨恨,早已超越了生死的界限,如同赞岐海边的迷雾,依旧在这片土地上空弥漫。而想要真正弄清楚崇德天皇为何会异变成那般模样,他最终又走向了何种归宿,以及这份怨恨将如何影响着未来,就必须回到那个他日夜抄写经卷、怨气在佛法表象下悄然滋生的时期,探寻那潜伏在灵魂深处,最终吞噬了一切,也毁灭了一切的、扭曲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