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存在似乎很欣赏他这副世界观崩塌的模样,过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崇德从巨大的震撼中勉强扯回一丝神智,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问句:“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要对朕说这些……”
一声低沉、愉悦、仿佛多重声部合唱般的笑声在意识深处荡开。“我是什么?你心中……真的毫无头绪吗?仔细看看你得到的那卷‘经书’,反复品味那些为你而‘清晰’显现的文字……‘摩多罗’……‘障碍’……‘神’……”
声音渐渐低徊,余韵悠长,最终如同沉入深海的石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但那种“注视感”,却并未离开,反而更加清晰、沉重地烙在他的背脊,仿佛真的有一个无形的存在,正趴伏在那里,冰冷地微笑着。
崇德猛地一个激灵,像是从梦魇中惊醒。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那堆经卷旁,颤抖的手指疯狂翻找,终于再次抓住了那本残破不堪的古经。
昏暗的光晕下,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之前那块写着“摩多罗神”相关文字的、异常“干净”的区域,此刻竟然一片空白!不是墨迹褪色,不是纸张磨损,而是那片区域与周围历经沧桑的污浊部分浑然一体,平滑连贯,仿佛那里从来就没有过任何字迹,之前所见不过是他在精神重压下产生的幻觉!
冷汗瞬间淌下。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强迫自己死死盯住卷面,将脸几乎贴到那粗糙脆弱的纸上,瞳孔收缩,去审视那些原本被他视为无意义污渍的边角、夹缝、墨迹晕染的边缘。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当他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心神因为恐惧和求知欲(或者说是某种牵引)而异常敏锐时,那些扭曲、模糊、一团团如同蝌蚪或霉斑的“污渍”,在他眼中似乎……开始“活动”起来。不是物理的活动,而是其笔画结构、勾连方式,忽然呈现出一种陌生的、但又隐隐熟悉的规律。
他猛地倒吸一口凉气!他想起来了!这种笔画结构,他并非完全陌生!不是在正统的汉籍或佛典中,也不是在和歌的假名里,而是在……在他年少时,或许在皇宫某个积满灰尘的偏殿收藏的、被列为“异国图志”或“边裔风土记”的冷僻杂书中,惊鸿一瞥地见过类似的符号!那些书里记载的,是被视为“野人”、“山民”、“国栖”等化外之民使用的、早已不被主流文字体系所容的古老记号!那是被驱逐到深山、被历史书写刻意抹去的“被差别民”可能使用的文字!
这个认知让他通体冰凉,仿佛窥见了某个被深深埋葬的禁忌。而更诡异、更无法理解的事情紧接着发生:当他努力聚焦心神,试图去“理解”这些扭曲符号时,完全没有任何学习的过程,那些符号的含义,竟仿佛自然而然地,直接流入了他的意识!不是翻译,不是解读,而是“知晓”!
他忍不住开始低声诵读那些勉强可以连贯起来的段落,声音干涩、颤抖,如同破损的风箱:
“……山裂……川泣……祖灵之目……常暗……平人之犁……焚我社树……逐我于……石之渊……”
每当他磕磕绊绊地读出一小段,被他诵读的那一小片区域的文字,就会像是完成了某种“使命”般,连带着纸面一同消失,不留痕迹。与此同时,并非具体的画面或故事,而是一段段破碎的、充满极端强烈情绪的“感知洪流”——那是被压缩到极致的情感与体验:被火把与刀剑驱赶出家园时,脚底摩擦粗粝砂石的剧痛与回头望见冲天烈焰的绝望;在严寒深山挣扎求食,吞咽苦涩根茎时喉头的烧灼与腹中如刀绞的空虚;躲在树后,眼睁睁看着“平地人”的猎人拖走族中孩童时,指甲掐入树皮直至流血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的压抑愤恨;对早已模糊的、水草丰美的故土的疯狂眷恋;对外来神系信仰取代土着神祭祀的深入骨髓的怨怼;还有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累积了数十数百代人的、如同山岩般沉重冰冷的集体孤寂与仇恨……
这些“记忆”碎片,其情感的浓度与惨烈程度,让他这个自诩饱经磨难、怨恨深重的“前天皇”都感到灵魂战栗,几乎要尖叫出声。那不是一个个体的仇恨,而是一个庞大族群在漫长时光里被挤压、被剥夺、被侮辱的所有痛苦总和,沉重得足以压垮任何单独的心灵。
可他停不下来。
就像在沙漠中濒渴的旅人看到海市蜃楼中的清泉,明知可能是幻觉,却无法控制扑过去的欲望。明明知道这些涌入的“记忆”充满了痛苦、怨毒与毁灭欲,正在猛烈冲击、污染着他本就不稳定的意识边界,他却无法抗拒那种诡异的吸引力和完整感。仿佛阅读和吸收这些,能填补他内心那个因为皇位被夺、众叛亲离而撕裂的巨大空洞;能让他更“理解”自己那无处安放、仿佛凭空产生的怨恨,究竟与何等浩瀚的古老伤痕相连;更能让他获得一种扭曲的“认同”——看,不止我一人如此痛苦,我的恨,并非无根之木,它如此深沉,如此……“正当”。
他彻底沉溺了进去。
白天,他依然勉强支撑着,按照菅牧典的安排,进行着那些越来越熟练却也越发麻木的“显圣”表演,在特定村落外制造恐慌,念诵那些天狗为他准备好的、充满恨意的台词。但回到这间孤寂的木屋,他便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油灯常明,他佝偻着背,几乎将脸埋进那卷越来越薄、字迹越来越少(或者说,是“转移”到他脑中越来越多)的古经里,口中念念有词,发出无人能懂的古老音节和破碎词句。眼神时而空洞无物,仿佛灵魂已游离天外;时而又爆发出骇人的、野性而狰狞的光芒,那光芒不属于“崇德天皇”,更像是某种集体意识的愤怒投射。
他开始出现明显的言行不一和逻辑混乱。有时会对着空荡荡的墙角,用那种古老语言的腔调,急促地说着什么,仿佛在与无形的幽灵对话;有时又会突然用“朕”的口吻,厉声质问虚空中的“天津神”为何不公;偶尔,他甚至会盯着自己骨节分明、因为长期握笔而有些变形的手,露出困惑迷茫的神色,喃喃道:“这手……握过笏板,也握过笔……现在,该握什么?……山姥的柴刀?……天狗的团扇?……还是……”
监视他的妖怪并非没有察觉这些异常。一位妖怪在一次听到崇德在屋内用古怪腔调发出似哭似笑的低吼后,忍不住向菅牧典汇报:
“参谋大人,赞岐院……最近似乎不太对劲。总是一个人对着破经卷嘀嘀咕咕,说些完全听不懂的话,眼神也怪吓人的。是不是……念佛念得有些癔症了?”
当时的菅牧典正忙于筹划下一步“神迹”和流言散布的细节,闻言只是不以为意地摆了摆她那毛茸茸的狐尾,嘴角甚至勾起一丝算计的笑:“哦?癔症了?那不是更好吗。一个半疯的、充满仇恨的前天皇,扮演‘复仇者’岂不是更逼真,更能让人相信?只要他还记得仇恨,还能按照我们的示意去行动,管他脑子里念的是佛经还是咒语。继续观察,只要他不试图逃跑或自杀,就不用特别理会。”
她完全没把崇德的异常当回事,更未曾想过要去仔细检查那卷看似普通的残破古经。在她看来,那不过是崇德精神寄托的普通旧物,甚至可能是他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垃圾。她低估了“信仰”和“认知”本身所能蕴含的、超越感知的恐怖力量,也低估了那位秘神投下的“石子”,能在一个人(尤其是心怀极致怨恨的人)的意识海洋中,激起何等滔天的、混合了历史沉淀物的巨浪。
她不知道,崇德的意识深处,正在经历一场无声却天崩地裂的风暴与重构。虽然名义上,“崇德天皇”这个基于过往记忆和自我认知的主体意识尚未被彻底抹去或吞噬,依旧占据着表层的“驾驶席”,但他思维宫殿的基石、墙壁、乃至每一件家具,都正在被强行填入的、属于无数“他者”的砖石——那些被差别民数百上千年累积的血泪、苦难、风俗碎片与集体仇恨——所挤压、覆盖、改造。
过多且彼此矛盾冲突的意识碎片在他有限的意识空间里激烈冲撞,让他对外界刺激的反应变得越来越迟钝、怪异、不合逻辑。他时常陷入长时间的呆滞,对外界呼唤毫无反应,唯有那双眼睛深处燃烧的恨意,变得越来越趋向于某种非人的、抽象的、仿佛承载了亘古以来所有“不公”与“反抗”的狰狞集体意志。
然而,这种濒临崩溃的混乱状态,似乎也并非那位幕后观察者所乐见的最终结果。纯粹的混乱无法形成有效的“障碍”,更像是一团无序的噪音。在某种更高层面力量的悄然引导与“梳理”下,这些强行融合的、充满矛盾的“怨恨”质料,开始自发地寻找一个共同的、极其强烈且清晰的宣泄口与凝聚核心。
通过日复一日近乎自虐般的诵读(那更像是一种献祭式的仪式)、吸收那些古老文字中蕴含的集体痛苦记忆、以及持续不断的自我暗示与诘问,崇德在无意识中,进行着一场残酷而彻底的自我洗脑与意识重构。
一个能够勉强统合所有破碎意识、平息内部冲突、赋予所有痛苦一个“意义”和“方向”的“终极答案”,如同深海中的怪物缓缓浮出水面,逐渐在他灵魂的深渊里浮现、凝聚、固化:
我,是显仁,也是所有被驱逐、被遗忘、被诅咒之灵的汇集。
我,是天皇,也是被踩在尘埃里的“障碍之民”。
我,是人,也是妖,更是世人恐惧所投射出的“天狗”化身。
我,是皇权斗争的失败者,也是历史伤痕的活体祭品。
我,是个人怨恨的顶点,也是集体仇恨的宣泄点。
我,即是“不公”的产物,“复仇”的意志,“毁灭”的具现。
我,要让所有施加迫害者、制造不公者、高高在上的“胜利者”与“秩序维护者”,品尝同样的痛苦,坠入同样的深渊!
我,即是——大天狗!
当这个融合了个人悲剧与历史悲情、扭曲到极致的认知最终稳固下来,成为他新意识不可动摇的基石时,那本残破的古经也恰好被他“读”到了尽头。最后一点承载着古老怨念的污浊字迹,在一声无人听见的、仿佛叹息又似解脱的轻微“嗤”声中,悄然化为飞灰,整卷经书彻底失去了支撑,在他手中散作一撮毫无意义的、带着霉味的碎屑。
崇德的意识,在经历了漫长而痛苦的混乱、冲突、崩塌与重塑之后,获得了一种诡异的、冰冷的、高度统一的“平静”。眼中不再有迷茫、挣扎或单单属于“崇德”个人的软弱与算计。所有的念头,所有的情感,所有的“记忆”,都被拧成一股绳,指向同一个目标:复仇。为自己,也为那些在他意识中哭泣、咆哮的无数“他者”。要让这污浊的世道,付出代价。一个疯狂、决绝、仿佛诅咒般的终极誓言,在他新生意识体的核心,用力回响:
「愿为日本之大魔缘,扰乱天下。取民为皇,取皇为民!」
接着,便是饭纲丸龙与菅牧典因事前来,推门而入时,所目睹的那骇人听闻、完全超出她们掌控的一幕——崇德的肉身,在过度累积的怨念、彻底扭曲的自我认知、以及摩多罗暗中引动的、某种隐秘外力的共同作用下,发生了不可逆的、惊悚的异变。那并非简单的妖怪化或怨灵化,而是一种更复杂的存在性质转换,一个活生生的、承载了过多时代诅咒与个人执念的“仇恨结晶”诞生了。
此后数年,“崇德大天狗”肆虐各地,其破坏力之强、行为之难以预测、蕴含怨念之深重,远远超出了饭纲丸龙最初“制造可控混乱”的设想。它不仅攻击平家势力,也波及无辜,更严重的是,其存在本身,将“天狗”这一形象,与“极致的怨恨”、“皇族的诅咒”、“带来战乱与不幸的妖魔”逐渐绑定,为天狗一族在人类社会中的形象经营带来了灾难性的、长远的影响。这恐怕是当初只算政治账的龙与典,始料未及的沉重代价。
直到他被朝廷集结各方力量(包括真正的退魔师、高僧、武士)重创,现出原形,最终被消灭,这场由个人悲剧为引信、点燃了历史积怨的恐怖风暴才暂告一段落。
然而,肉身的毁灭,远非故事的终点。崇德虽死,但他以“大天狗”之名掀起的腥风血雨,以及其背后所象征的、那种融合了极端个人怨念与深沉历史伤痕的“障碍之力”,已经如同最剧烈的毒素,深深注入到了这段时期的历史血脉与集体潜意识之中。它成为一种不祥的文化符号与精神象征。
尽管朝廷事后极力掩饰真相,将其异变归咎于“妖魔假冒”,并修建陵墓、将其与大国主神合祀,试图用正统神道祭祀来安抚、镇压那冲天的怨气,但纸包不住火,真相的碎片仍在暗巷、乡野、乃至某些失意公卿与武士的私语中隐秘流传。只要这世间仍有压迫、不公、被遗弃的怨恨,只要人们对“生前显赫、死后为厉”的故事抱有猎奇与恐惧,“崇德大天狗”的传说,就会成为某种危险情绪的潜在载体与宣泄口,在时代暗流涌动时,被重新唤醒、附会、乃至利用。
事实也正是如此。“崇德大天狗”死后,平家的专政达到顶峰,而后白河上皇的院政同样昏聩反复,玩弄权术于股掌,导致朝局更加混乱,民生愈发凋敝。无数在权力倾轧中失意的贵族、被严苛政令压迫的百姓、对平家专横不满的武士,以及被世间所有光彩所不容的被差别者,在暗地里将那份无处申说的愤懑与绝望,不自觉地投射到“崇德”这个充满怨念与反抗(尽管是毁灭性的)色彩的名字上。仿佛他的诅咒仍在冥冥中延续,影响着气运。天灾频发,时人便称之为“崇德院之怨灵作祟”;人祸连连,也常与“大天狗”的传说牵扯不清。宫中甚至流传,夜深人静时,在冷僻廊庑或旧殿角落,能惊鸿一瞥红面长鼻的狰狞影子悄然浮现,又倏忽消失。更诡谲的是,不少曾积极参与迫害崇德或其相关势力、或是在其悲剧中扮演过不光彩角色的家族与个人,往往在之后数年内运势急转直下,或遭横祸,或离奇病亡,哪怕仅仅是曾归附于平清盛,射下怪鸟的英雄源赖政,也在古稀之年因为各种机缘巧合,被迫走向兵败身亡的境地,这更被民间视为“怨灵索命”的明证。平家的极盛荣华,也仿佛被这无形诅咒缠绕,迅速滑向衰败与覆灭的深渊。
直到后来,朝廷承受不住这内外交织的压力与恐惧,不得不在昔日保元之乱的古战场,设立专门的“崇德院庙”,举行极其隆重且持续的国家级祭祀,试图以最大的“诚意”与“香火”来安抚那被认为仍在躁动的怨灵,这种针对朝廷核心的、诡异而不祥的“诅咒”氛围,才似乎有所缓和。
然而,属于“崇德天皇”个人的、具体的怨火或许能被庙堂的香火暂时压制、束缚于一方庙宇之中,但那些经由他之身被引动、释放、并昭示于世的,属于无数“被差别民”的、沉淀了数百上千年的历史伤痕与集体无意识中的“障碍”情绪,却如同被打开闸门的洪水,再也无法轻易平息或导回暗渠。它们弥漫在空气中,渗透进这片土地的文化基因与命运脉络。
或许,平氏武家凭借武力彻底压倒公卿,开创“武者之世”的专政,本身就如一剂猛药,彻底破坏了原有的权力平衡与社会结构;或许,连年的政治动荡与经济剥削早已耗尽了王朝的元气;又或许……正是因为那位秘神,以崇德为“媒介”和“祭品”,成功地将一种代表“边缘”、“反抗”、“固有秩序之障碍”的“力”或“概念”,前所未有地强烈注入了这个时代的“命运”之中。
自此之后,东国大地宛如陷入一个漫长的、几乎看不到尽头的“下克上”与“战乱”的漩涡。秩序不断崩塌,权威屡遭挑战,地方势力崛起,血腥的合战成为家常便饭。而在这场席卷一切的大混乱中,最终脱颖而出,建立起第一个相对稳定且制度化的武家政权(镰仓幕府)的,正是当年内乱中失败一方源义朝的儿子——源赖朝。历史仿佛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复仇的种子在仇敌之子手中开花结果,建立新时代的基石,恰恰铺在旧时代最惨烈的怨恨与无数尸骨之上。
纵观这场始于保元之乱,历经平家兴衰,终于武家政权稳定确立的漫长动荡,卷入其中的各方——失败抑郁而终的崇德,专横一时终化云烟的平家,乃至看似笑到最后、实则也将面对无数新“障碍”的源氏幕府——似乎都未能成为完全的、永恒的赢家,都在仇恨、权力与命运的漩涡中载沉载浮,付出了各自的代价。
但如果非要跳出棋局,从那个绝对超然、甚至乐于见到“障碍”本身“良好运行”的视角来审视,找出一个自始至终都隐于最深暗处,却又仿佛始终现于幕前,冷静地观察、巧妙地引导、投下“石子”并看着涟漪扩散碰撞,最终在一定程度上,达成了自己目的的存在……
那么,答案或许,早已不言而喻。
(——终幕,唯余秘神之低笑,回响于时光的夹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