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绾与窦婴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沉重。太后心意已决,再争无益。能保住太子即位,已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梁王辅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臣等……遵旨。”两人无奈,只得应下。
长安,永巷深处,一处堆放废弃杂物、罕有人至的破旧庑房内。
李敢蜷缩在满是灰尘和蛛网的角落里,耳朵紧贴着斑驳的墙壁,捕捉着外界一切细微的声响。他身上低等宦官的服饰沾满了污渍,脸上也抹了几道黑灰,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充满了警惕与疲惫。
从昨夜逃离暴室附近的值房,他已经在这迷宫般的宫巷中躲藏、潜行了近六个时辰。几次与搜捕者擦肩而过,靠着对地形的熟悉、过人的机警,以及那一次次近乎本能的、对危险的提前感知,他才侥幸逃脱。那心悸的感觉,在昨夜救了他一命后,并未完全消失,时而还会隐隐传来,指引他避开某些方向,或者提示他某个看似安全的角落其实暗藏风险。他将其归结于边地厮杀磨砺出的直觉,以及父亲常说的“祖上庇佑”。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躲多久。宫中刚刚经历了皇帝驾崩的巨变,各处守卫、巡查必然更加严密。梁王的人绝不会放过他。父亲那道如同惊雷的奏表,他在躲藏时,从一个匆匆路过、低声议论的宦官口中隐约听到了几句。震撼之余,是更深的忧虑。父亲这是将朔方,也将他,彻底推到了梁王的对立面,再无转圜余地。
“必须离开皇宫。”李敢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心中念头急转。留在宫里,迟早会被找到。只有逃出去,才有生机。可宫禁森严,尤其是国丧期间,各门稽查必定极严。他一个失踪的暴室小吏,如何出得去?
他想到了窦婴。父亲在奏表中力挺太子,大将军窦婴是太子最大的支持者,或许可以求助?但旋即他又否定了这个想法。窦婴位高权重,此刻必定焦头烂额,自己一个无凭无据的边将之子,贸然找上门,非但难以取信,还可能暴露行踪,给窦婴带来麻烦,甚至给梁王攻击窦婴的借口。
那么,只剩下一条路——自己想办法,混出去。
他仔细回想宫中地形和各处门禁。司马门、章城门等主要宫门想都别想。只有一些运送秽物、杂物,或者低等宫人偶尔出入的偏门、角门,或许有机会。但那些地方,通常也有宦官或卫士把守。
“国丧……大丧期间,宫中需大量采办丧仪用品,运输棺椁、陪葬物,还有各方吊唁的官员、宗室、命妇进出……或许,可以趁乱……”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李敢心中逐渐成形。危险,但或许是唯一的机会。
他需要一套合适的身份,一个不会引起怀疑的理由,以及,一点点运气。他摸了摸怀中,除了几枚随身携带的、价值不高但或许能派上用场的玉饰,还有一枚小小的、父亲在他临行前私下塞给他的,刻有靖王府暗记的铜符。这铜符本身无大用,但或许在关键时刻,能取信于某些人。
“不能急,不能慌。”李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调整呼吸,像潜伏在草原上等待猎物的狼,耐心地等待着,那可能稍纵即逝的时机。宫外的天空渐渐泛白,新的一天开始了,但对李敢而言,黑暗与危险,远未结束。
朔方,靖王行辕。
李玄业并未像长安某些人想象的那样,在发出那封措辞强硬的奏表后志得意满,或紧张不安。他正站在巨大的朔方及周边舆图前,面色沉静如水,只有眼中不时闪过的锐利光芒,显示出他内心绝非平静。
周勃、公孙阙侍立一旁,脸上都带着疲惫,但眼神同样坚定。
“王爷,奏表已发出三日,按行程,最迟昨日便该抵达长安,呈于御前(灵前)了。”周勃低声道,“长安此刻,恐怕已掀轩然大波。”
“要的便是这轩然大波。”李玄业声音平稳,手指在舆图上长安的位置轻轻一点,“不大声说话,有些人便以为我朔方军民可欺,以为我李玄业的刀锋不利。太子仁弱,若我等不发声,他便会被那些虎狼啃得骨头都不剩。太子若倒,下一个,便是我朔方。梁王,还有那位太后,绝不会容下一个不听招呼、又手握重兵的边将。”
公孙阙眉头紧锁:“王爷所言极是。只是……如此一来,我等与梁王,乃至与太后,便彻底撕破脸了。朝中攻讦,恐怕不日将至。那些御史的笔杆子,比匈奴的刀剑更难防备。还有钱粮、补给……”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李玄业转过身,目光扫过两位心腹,“阙兄,边市之事,进展如何?我要的良马、驮畜、皮货,尤其是能打造器械的铜铁,可能换来?”
公孙阙精神一振,禀道:“回王爷,边市已开,胡商云集。然胡人狡黠,多以劣马驽畜充数,或抬高铜铁之价。幸赖王爷此前所定严规,又有伤退老兵充任市吏,颇为得力,已查处数起,罚没奸商货物,悬首示众,如今风气稍正。目前已换得良马百余匹,驮畜数百头,上等皮货数千张。铜铁……数量有限,且多为废旧器物重熔,胡人对此管制甚严。不过,下官已命人暗中接触河西羌部,彼等与匈奴有隙,或可绕开匈奴,从西域零星购入,只是价格高昂,且风险极大。”
“高价也要,有风险也要!”李玄业断然道,“告诉负责此事的校尉,不必吝啬钱帛,哪怕用盐茶去换,用我王府的珍藏去换,也要尽可能多地弄来铜铁!没有铜铁,如何打造箭簇、修补兵甲?高阙一役,损耗太大了。此事关乎我军命脉,务必办成!”
“诺!”公孙阙凛然应命。
“勃兄,”李玄业又看向周勃,“与地方豪强的借贷,以及暗中联络北地各郡良吏、豪杰之事,进行得如何了?”
周勃道:“六家豪强的借贷钱粮已基本到位,春耕得以勉强维持,军心稍稳。然彼等索要盐铁之利,催逼甚急。下官已按王爷吩咐,以陇西皇庄产出、及部分战利品折价为抵,暂时稳住。至于结交各地……此事更为隐秘,进展稍缓。然已初步联络上云中、雁门、代郡数位郡丞、都尉,以及几位在地方颇有声望的游侠首领、退职老吏。彼等对王爷拱卫北疆皆心存敬意,对朝廷……尤其是对梁王可能的所作所为,亦有疑虑。只是,态度大多谨慎,愿暗中通声气、行方便者多,愿明确投效者……尚无。”
“足够了。”李玄业点点头,“雪中送炭者少,锦上添花者多。眼下能让他们不落井下石,必要时能传递些消息,行些方便,便是大善。记住,此事绝密,往来皆用死士,单线联系,万不可授人以柄。”
“下官明白。”周勃郑重道。
李玄业走回案几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投向东南方向,仿佛要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座波谲云诡的长安城,看到那个在深宫中生死未卜的儿子。
“敢儿……”他低语一声,随即摇摇头,将那一丝担忧压下,看向周勃和公孙阙,沉声道:“传令各军,国丧期间,外松内紧。操练不可懈怠,斥候加倍派出,尤其是阴山以南、高阙以西方向,给本王盯死了!匈奴人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告诉将士们,皇帝驾崩,国朝有变,然我朔方军,吃的是汉家粮,守的是汉家土!无论长安谁坐那个位子,我朔方军的刀锋,只对准外虏!内部,谁想乱我边关,害我袍泽,便是朔方数万将士的死敌!”
“诺!”周勃、公孙阙齐声应道,声音铿锵。
“还有,”李玄业顿了顿,声音更低,却更冷,“让我们在长安的人,不惜一切代价,找到敢儿,护他周全。若事不可为……至少,要知道他的下落,是生是死。”
“王爷放心!”周勃咬牙道,“世子吉人天相,必能逢凶化吉。长安的兄弟,也不是吃素的。”
李玄业不再说话,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发出那道奏表,是不得已的豪赌,是将朔方置于火上烤。但他别无选择。乱世将至,唯有力强者存。他必须为朔方,为跟随他的将士和百姓,也为那个困在长安的儿子,争出一条生路。
紫霄宫中。
神帝的意念拂过下界。长安的气运依旧混沌胶着,但代表太子的淡金气运,因李玄业的强力表态和窦婴等人的坚持,终于“稳住” 了最危险的溃散之势,虽然依旧微弱,却已能“凝聚” 不散。而太后的深紫气运与梁王的暗金气运,在短暂的“受挫” 后,“联结” 得更加紧密,其“侵蚀” 的目标,已从太子,更多转向了朝中反对势力和……朔方。那针对朔方和李玄业的“墨色” 气运(流言、弹劾),正在悄然滋生、汇聚。
朔方的赤金气运,则在李玄业的种种布置下,“内敛” 而“坚韧”,如同在风霜中挺立的劲草。但神帝也能察觉到,这赤金气运的边缘,与代表朝廷的明黄(已消散)、土黄(卫绾等中立派)气运之间,那道“疏离” 的裂痕,正在缓慢而确实地“扩大”。
至于李敢那点微弱的灵光,依旧在长安复杂的“迷宫”中艰难求存,但似乎找到了一丝缝隙,正在向着某个方向“移动”。神帝能做的,依旧是给予那细微的、关乎直觉与运气的“引导”:让一处角门守卫换岗时,出现短暂的空隙;让一名出宫采办的宦官头领,因“疏忽”而未能仔细核对所有随行人员的腰牌……
“业儿的赌注,已落下。敢儿的生死,悬于一线。长安的棋局,步入中盘。而北地的风雪,从未停歇。”神帝的意念,如同亘古流淌的星河,静静映照着人间的爱恨情仇,权力博弈,生死挣扎。他能干预的依然有限,历史的洪流有其惯性。他更像是一个清醒的观察者,一个在关键时刻轻轻拨动天平上最细微尘埃的手。更多的,需要身处其中的人,自己去争,去闯,去杀出一条血路。
信仰之力在缓慢而稳定地增长,主要来自于北地军民对“靖王”的信任与依赖,对“紫霄”冥冥中的祈愿。这力量还很微弱,但已能让神帝的“目光”看得更清晰,“干涉”得更精准一丝。他在等待,也在准备。等待长安的尘埃落定,也准备着,当下一个更大的危机或机遇来临时,他能有更多的“筹码”,去护佑他的血脉,去引导那缕赤金色的火焰,在这即将到来的、更加昏暗的世道中,燃烧下去。
“史料记载”
* 官方史·汉书·景帝纪/窦婴传:“(景帝崩后)太子即皇帝位,尊窦太后曰太皇太后。以窦婴为丞相,卫绾为御史大夫。梁王刘武归国。”(注:此为大略,小说对过程进行了虚构和细化,尤其增加了李玄业奏表的关键影响和梁王辅政的争议。)
* 家族史·靖文王本纪(二世):“帝崩,太子立,梁王归国,然怨望日深。数使人阴刺玄业公短,流言于京师,言其‘恃功骄恣,阴结胡虏,图谋不轨’。又欲加害世子敢。敢匿于宫中,几经危难。玄业公在北,内修战备,外联豪杰,阴为之备,朔方遂成朝廷、梁王皆不能制之重镇。”
* 宗教史·紫霄神帝显圣录:“嗣君一表,砥柱中流,然谤亦随之。帝君于九天,见墨色侵凌,乃暗护嗣孙灵台,使其于纷扰中,心志愈坚。又悯嗣孙陷危,屡示警兆,导其行藏。天意微渺,人心惟危,帝君之力,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 北地秘录·潜龙在渊:“世子敢困长安,梁王索之急。敢乃易服毁容,混迹于贱役之中。尝藏身运秽车,几为阉宦所觉;又伪为哭丧童子,得近灵幄,闻梁王党密语。其机警沉毅,类父之风。人谓其得神佑,屡脱于死。靖文王在北,忧思成疾,然不敢稍露形色,唯密令死士入京,相机营救。”
(第四百九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