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中四年癸亥,公元783年
春季正月丁亥日,陇右节度使张镒与吐蕃的尚结赞在清水缔结盟约。
庚寅日,李希烈派遣部将李克诚突袭并攻陷汝州,活捉别驾李元平。李元平原是湖南判官,略有才学技艺,生性放诞傲慢,喜欢说大话,还爱谈论兵法。中书侍郎关播认为他是个奇才,向皇上举荐,说他有担任将相的才能;又因汝州距离许州最近,便提拔李元平为汝州别驾,主持州中事务。李元平到任后,立即招募工匠劳力修整城池。李希烈暗中派精壮士兵前去应募做工,混入了几百人,李元平竟毫无察觉。李希烈派李克诚率领几百名骑兵突然兵临城下,内应的士兵在城里响应,捆绑着李元平疾驰而去。李元平身材矮小,没有胡须,见到李希烈后吓得魂飞魄散,大小便失禁,弄脏了地面。李希烈骂他说:“瞎眼宰相用你来抵挡我,未免也太轻视我了!”随即任命判官周晃为汝州刺史,又派遣偏将董待名等人四处劫掠,攻占尉氏县,包围郑州,官军多次被他们击败。敌军的巡逻骑兵向西推进到彭婆镇,东都洛阳的官民震惊恐惧,纷纷逃窜到山谷中躲藏,留守郑叔则率军退守西苑。
皇上向卢杞询问对策,卢杞回答说:“李希烈是年轻气盛的骁勇将领,倚仗功劳骄横傲慢,手下的将佐没人敢劝阻他。如果能派一位儒雅的重臣,奉旨前去宣扬圣上的恩泽,向他陈明叛逆与归顺的祸福得失,李希烈必定会洗心革面、悔过自新,可不费一兵一卒就让他归服。颜真卿是三朝元老,忠心正直、刚毅果决,名扬天下,人人信服,正是合适的人选!”皇上认为他说得对。甲午日,下令命颜真卿前往许州安抚李希烈。诏书下达后,满朝文武大惊失色。
颜真卿乘坐驿车抵达东都洛阳,郑叔则说:“此去必定难逃一死,你应该稍作停留,等待朝廷后续的命令。”颜真卿说:“这是皇上的诏命,我怎能躲避!”于是毅然启程。李勉上表进言说:“朝廷失去一位元老,是国家的耻辱,请陛下将他留下。”又派人在途中拦截颜真卿,却没能追上。颜真卿给儿子写信,只叮嘱他“供奉好祖宗宗庙,抚恤好家中孤儿”罢了。抵达许州后,颜真卿正要宣读诏旨,李希烈让他的一千多名养子围住颜真卿肆意谩骂,还拔出刀来比划,做出要将他剁碎吃掉的架势。颜真卿双脚纹丝不动,神色镇定如常。李希烈连忙亲自护住颜真卿,挥手喝退众人,随后安排颜真卿住进馆舍,以礼相待。李希烈本打算放颜真卿回去,恰逢李元平也在场,颜真卿斥责了他一番,李元平羞愧地站起身,随即暗中写信向李希烈进谗言。李希烈的心思就此改变,便扣留颜真卿,不让他返回朝廷。
朱滔、王武俊、田悦、李纳各自派遣使者前往许州拜见李希烈,向他上表称臣,劝他登基称帝。使者们在李希烈面前行跪拜舞蹈大礼,劝说道:“朝廷诛杀功臣,失信于天下。都统您英明神武,是上天所赐,功勋卓着盖世,却已遭到朝廷猜忌,即将面临韩信、白起那样的杀身之祸,恳请您尽快登基称帝,让天下的臣民知道有所归依。”李希烈叫来颜真卿,让他看这些使者和奏表,说:“如今四位藩王派遣使者推举我,事先未曾商量却心意相同,太师您看这局势,难道是我唯独被朝廷猜忌,而无处容身吗!”颜真卿说:“这四人是四凶,怎么能叫四王!相公您不保全自己的功业,做大唐的忠臣,反而与乱臣贼子为伍,是要和他们一同覆灭吗!”李希烈听后很不高兴,让人把颜真卿搀扶出去。过了几天,李希烈又和四位使者一同设宴,使者们说:“久仰太师您的崇高声望,如今都统即将登基称帝,您恰好到来,这是上天把宰相赐给都统啊。”颜真卿厉声呵斥道:“什么宰相!你们知道有个大骂安禄山而死的颜杲卿吗?他就是我的兄长。我已经八十岁了,只知道坚守气节而死,岂会受你们的引诱胁迫!”四位使者不敢再说话。李希烈于是派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在馆舍看守颜真卿,还在庭院里挖坑,扬言要活埋他。颜真卿神色坦然,去见李希烈说:“生死早已注定,何必耍这些花招!赶快给我一把剑,岂不是能让你称心快意吗!”李希烈只好向他道歉。
戊戌日,朝廷任命左龙武大将军哥舒曜为东都、汝州节度使,率领凤翔、邠宁、泾原、奉天、好畤行营的一万多名士兵讨伐李希烈,又下诏命各道军队一同出兵征讨。哥舒曜行军到郏城,遭遇李希烈的前锋将领陈利贞,将他击败。李希烈的势力受到些许挫败。哥舒曜是哥舒翰的儿子。
李希烈派部将封有麟占据邓州,南方的交通要道就此断绝,各地的贡品和商人旅客都无法通行。壬寅日,朝廷下诏整修上津的山路,设置驿站。
二月戊申日初一,朝廷命令鸿胪卿崔汉衡护送区颊赞返回吐蕃。
丙寅日,朝廷将河阳三城、怀州、卫州整合设置为河阳军。
丁卯日,哥舒曜攻克汝州,生擒周晃。
三月戊寅日,江西节度使曹王李皋在黄梅击败李希烈的部将韩霜露,将他斩杀。辛卯日,李皋率军攻克黄州。当时李希烈的军队在蔡山构筑营寨防守,地势险要,难以攻取。李皋扬言要向西攻取蕲州,率领水军溯江而上,李希烈的部将连忙率军沿江尾随,沿途交战。在距离蔡山三百多里的地方,李皋突然下令掉转船头,顺流而下,火速回师攻打蔡山,一举攻克。李希烈的援军赶回救援,却已来不及,惨遭失败。李皋于是乘胜进军,攻克蕲州,上表举荐伊慎为蕲州刺史,王锷为江州刺史。
淮宁都虞侯周曾、镇遏兵马使王玢、押牙姚憺、韦清暗中向李勉表示归顺之意。李希烈派遣周曾与十将康秀琳率领三万士兵攻打哥舒曜,军队行至襄城时,周曾等人密谋率军折返,袭击李希烈,拥立颜真卿为节度使,让王玢、姚憺、韦清在内部接应。李希烈得知了他们的计划,派遣偏将李克诚率领三千名骡军袭击周曾等人,将周曾、王玢、姚憺及其党羽全部诛杀。甲午日,朝廷下诏追赠周曾等人官爵。当初,韦清曾和周曾等人约定,一旦事情败露,绝不相互牵连,所以唯独他得以幸免。韦清担心最终还是难逃祸患,劝说李希烈,请求前往朱滔那里请求援兵,李希烈派他前去。韦清走到襄邑时,趁机逃奔到刘洽军中。李希烈听说周曾等人发动兵变,关闭营垒坚守了好几天。他那些前去劫掠尉氏、郑州的党羽得知消息后,也都逃回了许州。李希烈于是向朝廷上表,将罪责都推到周曾等人身上,率军返回蔡州,表面上显示出悔过归顺的姿态,实际上是在等待朱滔等人的援军。他把颜真卿转移到龙兴寺关押起来。丁酉日,荆南节度使张伯仪与淮宁军在安州交战,官军大败,张伯仪仅以身免,还丢失了所持的节度使旌节。李希烈派人拿着张伯仪的旌节以及俘虏的首级去给颜真卿看。颜真卿痛哭失声,扑倒在地,昏死过去又苏醒过来,从此不再与人说话。
夏季四月,皇上任命神策军使白志贞为京城召募使,招募禁军去讨伐李希烈。白志贞请求朝廷下令,凡是曾经担任过节度使、观察使、都团练使的官员,无论在世与否,都勒令他们的子弟率领家奴、携带马匹,自备物资行装从军,还授予他们五品官职。家境贫寒的人因此困苦不堪,民心开始动摇不安。
皇上命令宰相、尚书与吐蕃使者区颊赞在丰邑里缔结盟约,区颊赞以清水盟约中双方的疆界尚未划定为由,最终没有结盟。己未日,朝廷命令崔汉衡前往吐蕃,由吐蕃赞普来裁定疆界问题。
庚申日,朝廷加封永平、宣武、河阳都统李勉为淮西招讨使,东都、汝州节度使哥舒曜担任他的副手;任命荆南节度使张伯仪为淮西应援招讨使,山南东道节度使贾耽、江西节度使曹王李皋担任他的副手。皇上督促哥舒曜进军,哥舒曜行至颍桥时,遭遇大雨,只好退守襄城。李希烈派遣部将李光辉攻打襄城,被哥舒曜击退。
五月乙酉日,颍王李璬去世。
乙未日,朝廷任命宣武节度使刘洽兼任淄青招讨使。
李晟谋划夺取涿州、莫州,以此切断幽州与魏州之间的联系通道,便和张孝忠的儿子张升云一起,在清苑包围了朱滔任命的易州刺史郑景济,围攻了好几个月,始终未能攻克。朱滔任命他的司武尚书马寔为留守,率领一万多名步兵骑兵留守魏州的营寨,自己则率领一万五千名步兵骑兵前去救援清苑。李晟的军队大败,退守易州。朱滔率军返回瀛州,张升云逃奔满城。恰逢李晟病重,只好率领军队返回保定州。
王武俊见朱滔击败李晟后,屯兵瀛州,没有返回魏桥,便派遣给事中宋端前去催促。宋端面见朱滔时,言语颇为傲慢无礼,朱滔大怒,派人对王武俊说:“我因为身患热病,暂时没能南下返回,大王您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我为了援救魏博,背叛君主、舍弃兄长,就像脱掉鞋子一样毫不在意。您如果一定要怀疑我,那就悉听尊便!”宋端回去复命,王武俊亲自向马寔申辩,马寔把情况上报给朱滔,说:“赵王知道宋端对大王无礼,已经严厉斥责了他,赵王其实并没有别的意图。”王武俊也派遣承令官郑和跟随马寔的使者去拜见朱滔,向他谢罪。朱滔这才高兴起来,和王武俊恢复了往日的交情。然而王武俊却因此越发怨恨朱滔。
六月,李抱真派遣参谋贾林前往王武俊的营寨假意投降,王武俊接见了他。贾林说:“我是奉诏前来,并非真的投降。”王武俊脸色一变,追问其中缘由,贾林说:“天子知道大夫您向来忠诚报效朝廷,在您登坛称王那天,您捶着胸口对身边的人说:‘我本来是为了伸张忠义,可惜天子不能体察我的本心。’诸位将领也曾联名上表,说明您的忠义之心。天子对使者说:‘朕以前的做法确实有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朋友之间产生误会,尚且可以道歉,何况朕是天下的君主呢。’”王武俊说:“我是个胡人,身为将领还知道爱护百姓,何况是天子,难道会专门以杀戮为能事吗!如今崤山以东战事连绵,尸横遍野,就算能够取胜,又能和谁一起守卫这片土地呢!我并非不愿归顺朝廷,只是已经和各镇藩帅缔结盟约。我们胡人性格耿直,不愿让自己落得理亏的名声。天子如果真能下诏赦免各镇的罪过,我愿意带头归顺朝廷;要是有哪个藩镇拒不从命,我请求奉旨前去讨伐。如此一来,对上不辜负天子,对下不辜负同列藩镇,不出五十天,河朔地区就能平定了。”王武俊让贾林回去向李抱真复命,两人暗中结成同盟。
庚戌日,朝廷开始推行税间架、除陌钱两种税法。当时河东、泽潞、河阳、朔方四支军队屯驻在魏县,神策、永平、宣武、淮南、浙西、荆南、江泗、沔鄂、湖南、黔中、剑南、岭南各路军队环绕在淮宁军的辖境周围。按照旧制,各道军队只要离开本道辖境作战,粮草就由度支部门供给。皇上优待体恤士兵,每当军队出境,就额外供给酒肉,士兵在本道的口粮依旧供给他们的家人。一名士兵可以得到三份给养,所以将士们都乐于出兵,但各军大多刚越过边境就停止不前,每月耗费的军费高达一百三十多万缗,常规的赋税收入已经无力支撑。判度支赵赞于是上奏朝廷,请求推行这两种税法。所谓税间架,就是以每两间房屋为一个征税单位,上等房屋征税两千钱,中等房屋征税一千钱,下等房屋征税五百钱;官吏手持纸笔和算盘,进入百姓家中清点房屋数量计税。有些人家房屋多但没有其他资产,缴税时动辄要拿出几百缗钱。谁敢隐匿一间房屋,就杖打六十下,还奖赏告发者五十缗钱。所谓除陌钱,就是凡是公私之间的钱款收付以及买卖交易,每缗钱官府都抽取五十钱作为税;凡是以货物折价交易或者相互交换的,都估算出货物的价格,再按照比例征税。谁敢隐匿一百钱,就杖打六十下,罚款两千钱,奖赏告发者十缗钱,这笔奖赏钱全部由违法者承担。从此,百姓的愁苦怨恨之声,传遍了四面八方。
丁卯日,朝廷将郴王李逾改封为丹王,鄜王李遘改封为简王。
庚午日,答蕃判官、监察御史于頴与吐蕃使者论剌没藏从青海返回朝廷,说双方的疆界已经划定,请求朝廷派遣区颊赞返回吐蕃。秋季七月甲申日,朝廷任命礼部尚书李揆为入蕃会盟使。壬辰日,朝廷下诏命各位将相与区颊赞在城西缔结盟约。李揆德才兼备、声望卓着,卢杞向来嫉妒他,所以故意派他出使吐蕃。李揆对皇上说:“臣并不畏惧长途跋涉,只是担心自己会死在途中,无法完成陛下的诏命!”皇上听了心生恻隐,对卢杞说:“李揆恐怕年纪太大了吧!”卢杞回答说:“出使边远的外族,必须是熟悉朝廷典章旧制的人才行。况且李揆此番出使,那么今后比他年轻的人,就不敢推辞出使远方的差事了。”
八月丁未日,李希烈率领三万士兵在襄城包围哥舒曜,朝廷下诏命李勉以及神策军将领刘德信率军前去救援。乙卯日,李希烈的部将曹季昌献出随州投降,不久又被他的部将康叔夜杀害。
当初,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听说过监察御史、嘉兴人陆贽的名声;即位之后,便征召陆贽担任翰林学士,多次向他询问朝政的得失利弊。当时黄河南北的战事久拖不决,赋税徭役日益繁重,陆贽认为兵力耗尽、百姓困顿,恐怕会引发内乱,于是上奏章劝谏,奏章的大意是:“打败敌人的关键,在于任用合适的将领;驾驭将领的方法,在于掌握有效的权柄。将领人选不当,兵力再多也不足依靠;权柄掌控不当,将领再有才干也不会为朝廷所用。”又说:“将领不能指挥士兵,国家不能驾驭将领,这不仅会造成耗费钱粮、姑息贼寇的弊端,还会引发祸起萧墙、自焚身家的灾难。”又说:“如今在黄河南北、淮西地区发动叛乱的主帅,不过是四五名元凶罢了。恐怕他们当中有的人是遭受牵连而误入歧途,内心怀着惶恐疑虑,一时仓促之间不知所措,才不得不继续作乱。更何况其余的党羽,大多是被胁迫跟随的,如果他们知道可以保全性命,怎会愿意作恶呢!”又说:“如果不解除眼前的忧患,或许会引发意外的祸患。百姓是国家的根本,钱财是百姓的命脉。命脉受损,根本就会动摇;根本动摇,国家就会倾覆败亡。”又说:“人心动荡不安,事变难以预测,因此用兵之道,贵在以拙速胜,不宜追求巧而迟缓。如果不治理根本,反而在细枝末节上补救,那么补救的举动,恰恰会成为祸患的根源。”陆贽又论述关中地区的战略形势,认为:“帝王应当积蓄威势来彰显仁德,二者偏废就会陷入危险;应当居于重兵之地来驾驭轻弱的藩镇,本末倒置就会违背常理。京畿地区是天下四方的根本。唐太宗设置府兵,分别隶属于禁军管辖,全国总计有八百多所军府,而分布在关中的就有将近五百所。全天下的兵力加起来,还抵不上关中的一半,这种居重驭轻的用意十分明显。天下太平的日子过得久了,军备逐渐荒废,虽然府兵、卫所的建制依然存在,但士兵很少操练。所以安禄山窃取了本末倒置的权柄,凭借外重内轻的局势,发动叛乱,势如滔天,长安、洛阳两京相继失守。幸亏西边还有军队驻守,各处牧场还有马匹,各州府还有存粮,所以肃宗才得以复兴大唐。乾元年间之后,国家接连遭遇外患,所有军队都被调往东边征讨,边疆的防备既已松弛,京城的禁军也已空虚,吐蕃趁机乘虚而入,深入内地侵扰,所以先帝无法抵御,只好向东出逃。这都是因为失去了居重驭轻的权柄,忘记了巩固根本的深谋远虑。内地一旦发生叛乱,崤山、函谷关就会失去险要屏障;外敌一旦入侵,渭河平原就会沦为战场。在这种时候,就算调集天下四方的军队,又怎能解救一朝一夕的祸患呢!陛下回想起这些往事,难道不会感到心寒吗!如今朔方、太原的大军,远在崤山以东;神策六军的兵马,也接连调出关外。倘若有叛臣引诱敌寇,狡猾的外族窥伺边境,趁机乘虚而入,轻微侵扰边塞岗亭,这是微臣私下里所担忧的事,不知陛下打算如何抵御呢!臣曾听说,讨伐叛乱之初,议事的人都把战事看得过于轻易,都说只需出兵征讨,不必交战,用兵不会超过规定期限,所需兵力不算太多,耗费的军费也不算太广,对国事没有干扰,对百姓没有劳烦;却不曾料到战事连绵、祸患丛生,变故难以预测,一拖再拖,渐渐背离了最初的谋划。往年被天下人视为祸患,都说除掉他们就能迎来太平盛世的人,是李正己、李宝臣、梁崇义、田悦。往年被朝廷视为亲信,都说任用他们就能平定祸乱的人,是朱滔、李希烈。不久之后,李正己死去,李纳继承他的位置;李宝臣死去,李惟岳继承他的位置;梁崇义败亡,李希烈反叛;李惟岳被杀,朱滔叛离。如此看来,往年被视为祸患的人,已经去掉了三个,可祸患终究没有衰减;往年被视为亲信的人,如今自己叛乱了,剩下的人也难保不会反叛。由此可知,国家的安危取决于形势,事情的成败取决于用人。形势如果安稳,即便是异族也会同心同德;形势如果危急,即便是同舟共济的人也会变成仇敌。陛下怎能不借鉴往事,革新谋略,修复偏废的权柄来安定民心,恢复居重驭轻的格局来巩固国家!反而还要劳心费力、孜孜不倦,为平息叛乱殚精竭虑,满足无休止的需求,指望难以实现的功效呢!如今关中地区的征调已经过于繁重,皇宫禁苑的守卫也不够完备。万一将帅之中,再出现朱滔、李希烈那样的人,或者凭借边境城垒负隅顽抗,引诱外族入侵;或者在京郊暗中起兵,惊扰进犯皇宫,这也是微臣私下里所担忧的事,不知陛下又该如何防备呢!倘若陛下肯屈尊听从微臣的计策,所派遣的神策六军将领李晟等人以及各位节度使的子弟,都可以追回。明确下令给泾州、陇州、邠州、宁州的守军,只让他们严密防守疆界,并且宣布不再征调他们出征,让他们安心驻守。再降下恩诏,废除京城以及京郊各县的间架税等苛捐杂税,这样一来,希望已经缴税的百姓能消除怨恨,正在缴税的百姓能获得安宁,人心不再动摇,国家的根本自然就稳固了。”皇上没有采纳陆贽的建议。
壬戌日,朝廷任命汴西运使崔纵兼任魏州四节度都粮料使。崔纵是崔涣的儿子。
九月丙戌日,神策军将领刘德信、宣武军将领唐汉臣与淮宁军将领李克诚在沪涧交战,官军大败。当时李勉派遣唐汉臣率领一万士兵救援襄城,皇上派刘德信率领三千名应募的将领子弟前去协助。李勉上奏说:“李希烈的精锐部队都在襄城,许州兵力空虚,如果袭击许州,襄城的围困自然就会解除。”于是派遣两名将领率军直奔许州,行军到距离许州还有几十里的地方时,皇上派遣宦官前来斥责他们违抗诏令,两位将领只好狼狈撤军,途中连侦察兵都没再设置。李克诚埋下伏兵半路截击,官军死伤大半。唐汉臣逃奔大梁,刘德信逃奔汝州。李希烈的游兵抢掠到伊阙一带。李勉又派遣部将李坚率领四千人协助守卫东都,李希烈派兵截断了李坚的退路,李坚的军队无法返回。汴州的军队从此一蹶不振,襄城的局势越发危急。
皇上因为讨伐淮宁的各路军队互不统属,庚子日,任命舒王李谟为荆襄等道行营都元帅,将他改名为李谊;任命户部尚书萧复为长史,右庶子孔巢父为左司马,谏议大夫樊泽为右司马,其余将佐都是选拔朝廷内外有声望的人担任。军队还没出发,就遇上泾原军叛乱,这件事便就此搁置。萧复是萧嵩的孙子;孔巢父是孔子的第三十七世孙。
皇上征调泾原等各道军队救援襄城。冬季十月丙午日,泾原节度使姚令言率领五千士兵抵达京城。士兵们冒雨赶路,十分寒冷,大多带着子弟一同前来,希望能得到丰厚的赏赐,带回家中。可抵达京城后,朝廷却什么赏赐都没给。丁未日,军队开到浐水,皇上下诏命京兆尹王翃犒劳士兵,送去的却只有粗米饭和菜羹。士兵们大怒,一脚将饭食踢翻在地,于是扬言说:“我们就要战死沙场了,却连饭都吃不饱,怎么能拿自己的小命去抵挡锋利的刀刃呢!听说琼林、大盈两座宝库,堆满了金银绸缎,不如我们一起去把它拿过来!”随即穿上铠甲,举起军旗,擂鼓呐喊着掉头直奔京城。姚令言此前入宫辞别皇上,还在皇宫里,听到消息后,快马加鞭赶到长乐阪,正好遇上乱兵。士兵们用箭射姚令言,姚令言抓住马缰绳冲进乱兵之中,大喊道:“各位大错特错!东征杀敌建功立业,何愁不能富贵,为何要谋划这灭族的勾当呢!”士兵们不听劝告,反而用兵器挟持着姚令言向西进发。皇上急忙下令赏赐布匹,每人两匹。众人更加愤怒,用箭射中了前来传旨的宦官。皇上又派宦官前去安抚,可乱兵已经攻到通化门外,宦官刚出门就被乱兵杀死。皇上又下令搬出二十车金银绸缎赏赐给乱兵,但乱兵已经攻入城中,喧哗之声震天动地,再也无法遏止。百姓们狼狈奔逃,乱兵大声呼喊着告诉他们:“你们不要害怕,我们不抢夺你们的商货和典当物品!也不再征收你们的间架税和除陌钱了!”皇上派普王李谊、翰林学士姜公辅出城安抚晓谕乱兵,乱兵已经在丹凤门外列好阵势,围观的百姓数以万计。
当初,神策军使白志贞负责招募禁军,东征时阵亡的士兵,白志贞都隐瞒不报,只接受市井富家子弟的贿赂,为他们补录军籍。这些人名义上在军籍中领取俸禄赏赐,人却住在集市里经商贩卖。司农卿段秀实上奏说:“禁军兵员不精良,数量又严重不足,一旦发生祸患,陛下要依靠什么来抵御呢!”皇上没有采纳他的建议。到这时,皇上召集禁军抵御乱兵,竟然没有一个人前来。乱兵已经攻破宫门冲入宫中,皇上这才与王贵妃、韦淑妃、太子、各位亲王、唐安公主从禁苑北门出逃,王贵妃把传国玉玺系在衣服里随身带着。后宫的嫔妃、亲王、公主,没能跟上出逃的人有十分之七八。
当初,鱼朝恩被诛杀之后,宦官就不再掌管兵权。有叫窦文场、霍仙鸣的两个宦官,曾经在东宫侍奉过皇上,到这时,他们率领着身边仅有的一百多名宦官随从护驾,让普王李谊在前面开路,太子手持兵器殿后。司农卿郭曙正带着几十名家丁在禁苑中打猎,听到皇上的车驾出行的警跸声,就在路边拜见皇上,于是率领他的随从一同护驾。郭曙是郭暧的弟弟。右龙武军使令狐建正在军中教习射箭,听到消息后,率领麾下四百名士兵前来随从护驾,皇上便让令狐建在后面殿后。
姜公辅拉住皇上的马缰绳进言说:“朱泚曾经担任泾原节度使,因为弟弟朱滔叛乱的缘故,被罢官闲居在京城,心中一直郁郁不乐。臣曾经对陛下说过,既然不能推心置腹地对待他,就不如杀了他,以免留下后患。如今乱兵如果拥立他为头领,那就难以制服了。请陛下召他一同随行。”皇上仓促之间来不及采纳他的建议,说:“已经来不及了!”随即继续赶路。夜里抵达咸阳,皇上只吃了几勺饭就匆匆离去。当时的事变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群臣都不知道皇上的去向。卢杞、关播翻越中书省的院墙逃了出去。白志贞、王翃以及御史大夫于颀、中丞刘从一、户部侍郎赵赞、翰林学士陆贽、吴通微等人,在咸阳追上了皇上。于颀是于頴的堂兄弟;刘从一是刘齐贤的堂孙。
乱兵进入皇宫,登上含元殿,大声呼喊说:“天子已经出逃,大家快去府库中自取富贵吧!”于是欢呼鼓噪着争相冲进府库,搬运金银绸缎,直到精疲力竭才停下。百姓们也趁机冲进宫中盗取库中财物,出去又进来,整夜都没有停止。那些没能冲进宫中的人,就在路上抢劫掠夺。各坊的居民都各自聚集起来,自行守卫坊里。姚令言和乱兵商议说:“如今众人没有头领,难以长久支撑,朱太尉闲居在私宅中,请大家一起拥立他为头领。”众人都表示同意。于是派遣几百名骑兵到晋昌里的私宅迎接朱泚。半夜时分,朱泚勒住马缰绳,让士兵们排列火炬开道,一路传呼着进入皇宫,住进含元殿,设置警戒,自称权知六军。戊申日清晨,朱泚转移到白华殿居住,在宫外张贴告示,声称:“泾原将士长期驻守边疆,不熟悉朝廷礼仪,贸然闯入皇宫,致使皇上受惊,西出巡幸。太尉已经暂且掌管六军事务,所有神策军等将士以及文武百官,凡是有俸禄的,都前往皇上的行在报到。不能前去的,就到本司衙门报到。如果超过三天,核查之后凡是名册上没有名字的人,一律处斩!”于是文武百官都出宫拜见朱泚。有人劝说朱泚前去迎接皇上回宫,朱泚很不高兴,百官于是渐渐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