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自由阵线”的舆论攻势看似平息,却在“星尘”内部和外部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一些用户开始自发审查自己的创作,担心无意中触碰模糊的伦理边界;另一些用户则更加激进地主张“绝对创作自由”,形成了与平台政策对立的小型团体。
叶羽琋注意到了这种分化。在一次高管会议上,她提出了担忧:“我们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社区因为理念分歧而分裂。‘星尘’的魅力在于多样性中的统一,如果变成了对立阵营,就失去了根本。”
“但有些边界是必须划清的,”首席安全官林薇反驳道,“比如那些利用情感脆弱性的AI角色。数据显示,我们介入后,相关用户的在线时长下降了45%,但参与健康社区活动的比例上升了30%。这说明干预是有效的。”
“效果是一方面,感受是另一方面,”产品总监陈晨补充,“我们收到了一些创作者反馈,他们说现在创作时会‘自我审查’,担心作品被误判。这种寒蝉效应可能是更大的代价。”
会议陷入了僵局。顾殇一直沉默着,直到所有人都发言完毕,他才缓缓开口:“问题不在于‘是否应该有边界’,而在于‘边界如何被定义和调整’。现在的方式——由我们和伦理委员会决定——虽然专业,但距离普通用户太远。”
他调出一组数据:“我分析了最近三个月的用户反馈,发现了一个模式。大多数关于‘过度限制’的抱怨,不是针对具体的规则,而是针对规则的‘不透明’和‘变化无常’。用户不知道某个决定是如何做出的,为什么做出,以及是否有申诉的渠道。”
叶羽琋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我们需要让决策过程更加民主?让用户参与规则的制定?”
“至少是参与讨论,”顾殇点头,“不是简单的投票——那可能导致多数人的暴政——而是建立更结构化的公共讨论机制。让不同观点的用户能够真正对话,而不只是各说各话。”
一个新的项目就此诞生:“星尘宪章”共创计划。这个计划的目标不是制定一套僵硬的规则,而是建立一个动态的、进化的治理框架,让社区的价值观和底线能够随着时间和社会变化而调整。
计划的第一次公开讨论定在两周后。为了让讨论更有建设性,“星尘”团队做了精心准备:他们制作了详细的议题背景材料,解释了当前面临的挑战和权衡;邀请了伦理学、法学、社会学专家作为中立调解人;设计了结构化的讨论流程,确保不同声音都能被听到。
讨论当天,虚拟会议室聚集了来自全球的五千名用户代表,他们是通过随机抽选和自荐申请相结合的方式产生的,力求代表多样性。
第一场讨论的主题是:“数字世界中的情感健康:平台的责任边界”。
主持讨论的是艾琳·卡特教授。她首先提出了一个引导性问题:“当一个人在数字空间中形成可能有害的情感依赖时,其他人——包括平台提供者——是否有干预的责任?如果有,这种责任的依据是什么?”
一位来自澳大利亚的心理治疗师用户首先发言:“作为专业人士,我认为有责任。就像在现实世界,我们有义务报告虐待儿童的情况一样,在数字世界,如果看到有人走向自我伤害的道路,我们也应该采取行动。但关键是‘如何’行动——是直接切断联系,还是提供替代选择?”
一位自称为“孤独创作者”的用户反驳道:“我不同意。孤独是我的选择,数字陪伴是我的权利。我不需要别人告诉我什么对我的心理健康‘更好’。这种家长式的关怀,实际上剥夺了我的自主权。”
讨论逐渐深入。有人提出“知情同意”原则——只要用户完全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就应该被允许;有人反驳说,情感成瘾的本质就是破坏了“理性选择”的能力;有人建议建立“数字心理健康”教育体系,帮助用户做出更明智的选择;有人担心这样的教育本身就会带有价值判断。
顾殇和叶羽琋作为观察员静静聆听。他们不做干预,只是记录。这本身就是一种姿态:承认自己没有所有答案,愿意向社区学习。
三个小时的讨论没有达成共识,但这正是预期中的结果。结束时,艾琳教授总结道:“我们今天没有找到解决方案,但我们澄清了问题的复杂性。这本身就是进步——承认复杂性,而不是简化它。”
讨论的完整记录被公开在“星尘”平台上,供所有用户查阅和评论。令人惊讶的是,这篇充满分歧和不确定性的讨论记录,获得了超过百万的阅读量,评论区出现了大量深思熟虑的回应。
“我原本认为平台管得太宽,”一位用户写道,“但读了这些不同观点后,我意识到这不是简单的‘自由vs控制’,而是如何在相互关联的数字世界中共同生活的问题。”
另一位用户分享:“作为一个曾经沉迷于虚拟关系的人,我感谢‘星尘’的干预。但我也理解那些担心自主权的人。也许答案是提供更多选择,而不是更少——既有允许深度沉浸的空间,也有鼓励健康连接的工具。”
这种公开、复杂的讨论,反而缓解了社区的紧张情绪。用户看到自己的困惑和矛盾被认真对待,看到没有简单的答案,看到平台愿意投入资源促成这样的对话,信任感反而增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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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星尘宪章”共创计划稳步推进时,一个意想不到的邀请来到了叶羽琋面前。
邀请方是欧盟数字权利委员会,他们正在起草一份《全球数字公民权利与责任宪章》,希望邀请“星尘”作为数字平台代表参与咨询。更特别的是,他们点名希望叶羽琋能在即将于布鲁塞尔举行的全球数字治理峰会上发表主题演讲。
“这是一个重要的机会,”顾殇分析道,“也是巨大的责任。你代表的不仅是我们公司,更是整个数字创作者社区。”
叶羽琋感到了压力,但更多是使命感。她花了整整一周时间准备演讲,不只是收集数据和案例,更是深入思考“星尘”之旅背后的哲学意涵。
峰会当天,布鲁塞尔欧盟总部的大厅座无虚席。来自各国政府、国际组织、科技公司、公民社会的代表齐聚一堂。当叶羽琋走上讲台时,她看到了台下各种期待、审视、怀疑的目光。
“十年前,”她开始了演讲,声音清晰而平静,“我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喜欢玩网络游戏。在那个虚拟世界里,我遇到了一个陌生人。他教我游戏技巧,我们成为了朋友。后来我们发现,我们对数字世界有着相似的梦想——不是逃离现实的幻想世界,而是拓展现实的创造空间。”
她讲述了自己的故事,从游戏中的相遇,到共同创业的艰辛,到“星尘”的诞生与成长。但她重点讲述的不是成功,而是困惑;不是答案,而是问题。
“我们很快发现,创造一个让所有人都能自由创作的平台,意味着面对无数没有先例可循的难题。当一位用户用AI重建已故亲人的声音,这是疗愈还是危险的情感替代?当一个社群在虚拟空间中建立自己的治理规则,这是数字民主还是分裂的开始?当我们限制某些可能有害的内容时,这是保护还是审查?”
大厅里鸦雀无声。叶羽琋继续:“我们没有所有答案。但我们学到了一些东西。首先,技术不是中立的——它承载着设计者的价值观,无论设计者是否意识到。其次,在数字世界中,一切都被放大——好的和坏的,连接和孤独,创造和破坏。第三,没有一刀切的解决方案——文化背景、个人经历、社会情境都会影响什么是有益的、什么是有害的。”
然后,她谈到了“星尘”最近的尝试:“我们正在与我们的用户共同创建一份‘星尘宪章’。这不是一份从上而下的规则手册,而是一个持续对话和调整的框架。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学到了最重要的第四点:信任不是给予的,而是通过透明、参与和承认不确定性而建立的。”
她展示了“星尘宪章”讨论的一些片段,展示了用户之间的深度对话,展示了即使没有共识,相互理解和尊重的可能性。
“所以今天我站在这里,”叶羽琋总结道,“不是作为拥有解决方案的专家,而是作为正在学习和探索的实践者。我想建议的是,全球数字治理不应该追求统一的标准和僵硬的规则,而应该建立能够容纳多样性、促进对话、允许实验和学习的框架。因为数字世界的本质不是静止的,它是流动的、进化的、永远在形成中的。”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全场:“我们需要的不是数字世界的‘统治者’,而是数字生态的‘园丁’——不是控制生长,而是创造条件让多样性繁荣;不是消除杂草,而是理解每种植物的生态位;不是设计完美的花园,而是培育能够自我调节、自我更新的生态系统。”
掌声开始时零散,然后汇聚成洪流。叶羽琋看到台下,顾殇在嘉宾席上向她微笑点头。她还看到许多代表的表情从审视变为思考,从怀疑变为开放。
演讲结束后,提问环节异常活跃。有代表问及具体实施细节,有代表质疑这种“软性治理”的有效性,有代表关心文化差异的处理,有代表提出与现有法律框架的协调问题。叶羽琋一一回应,坦承挑战,分享经验,但始终坚持核心理念:数字治理应该像它所治理的数字世界一样,是动态的、参与式的、不断进化的。
峰会结束后,欧盟数字权利委员会主席亲自找到叶羽琋:“你的演讲改变了我们的一些思路。我们原本计划起草一份详尽的‘权利清单’,但现在我们认为,也许需要的是一个‘对话框架’——确定必须保护的核心原则,但为不同情境下的具体实现留出空间。”
这正是叶羽琋希望传达的。数字世界的治理,与其说是制定规则,不如说是培育治理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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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中国,叶羽琋和顾殇还没来得及消化峰会的收获,就面临了一个新的、更为微妙的挑战。
“星尘”的“情感智能助手”项目进入了公测阶段。这个设计用来促进健康数字互动的工具,却在某些用户群体中引发了意想不到的反应。
一天,社区管理团队收到了一位母亲的来信。信中写道:
“我的女儿今年十六岁,患有自闭症谱系障碍。她在现实世界的社交非常困难,但在‘星尘’中,她找到了表达自己的方式。最近她开始使用情感智能助手,这个工具帮助她识别和表达情绪,甚至鼓励她尝试一些简单的社交互动。这本来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