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辈子,最怕的不是家乡穷。
是家乡穷得上了网。
更准确点——穷得上了你同学的手机屏幕。
周末班会,孙老师难得开恩,说今天不讲学习,讲“心理健康与青春成长”。
翻译过来就是:他要去政教处开会,剩下时间让课代表放一个上头发来的教育片。
“你们注意纪律。”他把U盘塞给学习委员,“视频看完,写个感想,下周一交。”
说完就走了。
人一出门,教室里嗡一下松了口气。
“又是那个什么‘珍爱生命,远离网瘾’?”后排有人哀嚎,“我已经能背出里面台词了。”
“换个吧,来点有意思的。”
“配合一下流程嘛。”学习委员象征性地把U盘插上电脑,放了三分钟画质感人的ppt——
“青少年,要学会控制情绪……”
大家手机已经在桌洞里蠢蠢欲动。
“要不先看教育片,再看点别的?”有男生提议,“不然老师回来查播放记录。”
“那行。”有人边说边掏出手机,“等会儿我投屏一个,保证比这个有教育意义。”
我没太在意,低头在本子上乱写,假装自己是一个自律的好学生。
直到教室突然传出一句——
“#我们村的运气被偷走了?#”
我整个人“嗡”的一声。
那句标题,我太熟了。
讲台上的投影幕布亮起来,画面一晃,是一棵秃了半边的树。
镜头抖得厉害,能看出拍摄者手不太稳。
“哎,这地方好土。”有人笑,“跟我外婆家差不多。”
我眼睛死死盯着那棵树。
树干斜着,树皮上那道伤痕像被刀割开又胡乱缝起来的疤,树冠稀稀拉拉,后面隐约能看到那栋停工的楼。
连楼上挂着那条破“乔迁之喜”布条都一模一样。
这不是“差不多”。
这是我的村。
然后,熟悉到让我脚底发虚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
“大家好,我是甜甜,我现在在我们村的老柳树这边——”
周甜。
她用那种练了很多次的“网感语气”在解说:“以前谁家在树下说好日子,都能顺利,现在嘛,你们看——秃了。”
教室里先是一阵好笑的哄笑:“哈哈哈,神树秃了。”
紧接着,有人开始认真起来:“这标题挺带感啊,‘运气被偷走了’。”
“
一条条评论刷过:
“肯定有人做亏心事了哈哈哈。”
“八成是有人把全村运气抽走了。”
“问题村预定。”
有人突然“咦”了一声。
“等下,这树怎么有点眼熟?”
“你眼熟个树干。”
“不是,我真见过。”那人转头看向我,“林宴,这是不是你老家那棵啊?”
几十道视线顺着他的话,齐刷刷过来。
我喉咙像被人掐了一下。
“差不多吧。”我尽量装得无所谓,“农村树都长一个样。”
“欸不对。”后排另一个男生起哄,“你前几天不是还说你们村有棵老柳树,谁家办喜事都去那儿摆酒?”
“对啊对啊。”有人立刻翻我以前说过的话,“这画面一模一样。”
“卧槽,那你们村现在是——问题村?”
“问题村来的欧皇同学。”有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设定好带感啊。”
“你是不是把全村运气偷走了才考上县一中啊?”
笑声在教室里炸开。
我耳朵一下烧起来,脸也跟着发烫。
屏幕上,周甜还在笑:“最近啊,我们村怪事有点多——谁家盖楼停工啦,谁家孩子生病啦……”
背景里隐约扫过那栋停工楼、河边的水泥坡,还有被风吹得乱飞的纸钱灰。
那一刻我有一种非常具体的羞耻感:
本来这些事,只在我们村口的风里绕,现在被挂到百十来个同学面前,当成一个“有故事的短视频”。
他们的笑,不全是恶意。
很多只是单纯觉得“有趣”“新鲜”。
但对我来说,每一声笑,像有人往我背上多压一块石头。
我下意识想站起来去抢手机,或者让他们关掉。
腿刚动一下,旁边就有人起哄:“哎别别别,主角本人要上台发言了?”
“来来来,给我们讲讲‘偷气运’的内幕。”
我动作僵在那儿,像被钉在座位上。
就在我准备放弃挣扎的时候,一支笔“啪”地在桌面上拍了一下。
声音不大,却刚好压过了笑声。
“吵什么吵?”
程溪。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整个人很直,像刚从跑道上踩回来的那种。
“看个视频笑成这样,你们是第一次接触互联网吗?”
前排几个男生对视一眼,笑声小了点,但还是有人不服气:“这不就开个玩笑……”
“开玩笑也得看对象吧?”程溪冷冷,“人家考得比你好的时候,你笑什么笑?”
被点名的男生愣了一下:“关成绩什么事?”
“当然有事。”她抬下巴指了指他,“上次英语小测,你考了多少?四十多?”
全班哄笑。
男生脸有点挂不住:“那是我没复习好——”
“那你把时间拿来看这种视频?”她看了眼投影,“怪不得你运气也不好,连卷子都懒得做。”
她这句话没有一句脏话,但每个字都带刺。
“程溪,你别——”我想拽她一下。
她甩开我的手,没回头:“你闭嘴。”
这两字,精准砸我脸上,也把我要说的“算了”堵回去。
拿手机的男生还想笑着缓和:“我们就随便看看嘛,又没说你们村怎么——”
“你刚才不就说他是问题村来的吗?”程溪淡淡,“你们城里人倒霉的时候,要不要我也发个视频,配个标题叫‘xx小区的运气被偷走了?’”
“再加一行:‘看,这家孩子考不过人家农村的。’”
教室里突然安静。
她的目光从那几个男生脸上一一扫过:“你们爱笑就笑你自己,拿别人老家当笑话,很幽默?”
被点的那几个男生尴尬到不行,只能嘟囔一句:“又不是我发的视频。”
“不是你发的,你看得挺开心。”
她说完这句,径直走到讲台上,一把拿过手机,指尖在屏幕上点了一下——
投影幕布上的画面啪地灭了。
“好了,教育片继续。”她把手机放回去,“再看这玩意儿,今天的主题得从心理健康改成‘如何围观他人不幸’。”
这一通下来,全班没人敢再吭声。
就连被关掉的短视频背后那句“运气被偷走”的标题,也被她这几句硬生生压下去。
她从讲台上走回来,经过我桌边时,终于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有一点“你欠我”的意思,更多是“你要是再装没事,我就顺手再骂你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