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半,班群突然炸了。
我刚洗完脸,还在纠结要不要换件干净t恤——昨晚那件军训服还没干透,穿上去就像给自己套了个冷湿塑料袋。
手机在桌上“叮叮叮”震个不停。
【班长:@全体成员 实践营初选名单出来了!学院公众号自己看!】
【有人:这么快?昨天才开会吧?】
【另一个:说明人家早就内定好了,就差我们点两下‘报名’走流程。】
胖子从上铺探出头来,满脸睡痕:“你看你看,有没有我们?”
“我还没点开。”我用毛巾擦头发,“要不你先帮我看。”
“你这人真没上进心。”
他嘟囔一句,动作倒比我快得多,已经点进学院公众号。
“新媒体中心真效率,半夜不睡觉吗?”他一边滑一边念,“山河公益联合实践营名单如下——”
他念到第三行,声音突然一顿,眼睛瞪大:“哎,我靠。”
“怎么,没你?”我幸灾乐祸。
“有我有我。”他一拍床栏杆,“重点是,有你。”
“有我很正常吧,我昨天都报了。”
“不是——”胖子翻身下床,手机怼到我脸前,“你看你的备注。”
我接过来一看。
名单被分成几个小组,每一组后面都括着一个地点名。
【城郊河堤线:xx、xx、xx……】
【老城区内涝线:xx、xx、xx……】
【古柳样本线(暂定名):林宴(线路学生负责人,生源地古柳村)】
那行字特别扎眼。
别的同学后面都只是“参加者”,就我一人多了两行注释,还用括号括得明明白白。
“‘线路学生负责人’。”胖子念,“这仨字的含义就是——出事先找你。”
“还有‘古柳样本线’。”我指着括号里的“暂定名”,“这仨字的含义是——你们村已经被当成案例研究对象了。”
我盯着“样本”那两个字,有点牙酸。
对平台来说,“样本”是学术,是数据,是选题;
对我来说,“样本”翻译成人话就是——拿来给人看、给人议论、给人评估。
班级群又刷起来。
【有人:卧槽,古柳样本线,这不就是昨晚那个#运气被偷走了#的视频吗?】
【有人:那岂不是要回他老家拍纪录片?】
【胖子:我们班是全校唯一一个输出“问题村代言人”的班。】
【同学A:林宴,牛逼,靠老家上项目。】
【同学b:人家叫“天生素材优势”,懂?】
我本来想假装没看到,结果有人直接在群里艾特我。
【程溪:@林宴 你看到‘样本’两字了吗?】
她这一艾特,把群里一片哈哈哈直接压住了。
【同学c:程姐发话了……】
【同学d:她要开始上价值观课了。】
我回了三个省略号过去。
【林宴:看到了。】
【程溪:那好,我只是确认一下你有没有识字。】
这话看起来像在骂我,其实全是骂那俩字。
胖子在旁边看得直乐:“你女朋友比你还上火。”
“别乱说。”我把手机摁灭,“她只是单纯看不顺眼‘样本’两个字。”
“那你呢?”胖子问。
“我呢?”我想了想,“我只是单纯不喜欢自己名字后面多括号。”
——
上午第一节课是专业必修。
老师刚把ppt打开,班长就站起来:“报告老师,学院刚布置了实践营名单,让我们提醒一下大家关注。”
老师推了推眼镜:“哦,就是那个防汛实践是吧。”
他扫了一眼教室:“名单我看了,我们班有几位同学入选……古柳村的那位在哪儿?”
全班哄笑。
我举手:“在呢。”
“哦。”老师点点头,“你那一组是重点观察对象,注意安全。”
“……好。”我点头。
我以为这事就到此为止,他却又想起什么似的补了一句:“对了,以后你写报告的时候,尽量从多个角度写,不要只写苦难,要写当中的韧性和希望。”
“好的。”我说。
“他刚刚是在提前教你怎么写‘样本村报告’。”程溪小声说。
“谢谢你翻译。”我回。
她压着声音:“你别总用这种开玩笑的口气,把严肃问题糊过去。”
我斜她一眼:“你现在认真得像我初中语文老师。”
“你初中语文老师也是这么说的?”她问。
“她说得更绝。”我笑笑,“她说:‘你这种运气好的人,很容易忘记别人有多努力。’”
程溪沉默了两秒:“那她说得没错。”
我:“……”
她又补刀:“不过她没说你忘记别人有多倒霉,这点你还记着。”
老师在台上敲了敲讲台:“可以重点听。”
全班笑了一圈。
我翻开书,脑子却一点也没在“应急机制”上。
我现在的应急机制,就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再一点一点往里面掉。
——
下课铃一响,我刚收拾东西,手机屏幕就亮了。
顾晚星发的消息。
【顾晚星:有空来一趟新媒中心吗?想和你聊聊古柳线的具体安排。】
我看了一眼程溪,她已经背上书包,准备走人。
“你去不去?”我问。
“去哪?”她警惕。
“新媒中心。”我说,“顾晚星叫我。”
“她找你干嘛?”语气立刻变了。
“可能是要给我安利一个‘如何优雅地当样本村代言人’的教程?”我耸肩,“谁知道。”
她盯着我两秒:“那我一起去。”
“你去干嘛?”
“监督你。”她理所当然,“免得你又觉得‘我一个人扛就够了’,然后满脸愧疚签下什么奇怪协议。”
我想了想,觉得她说得也不是全没道理。
“行。”我说,“那你跟着一起。”
——
新媒中心的办公室在图书馆后面,一条不是很起眼的小楼道里。
走廊墙上贴着各种活动海报,还有前几届实践营的照片:有人在村口采访老人,有人在河边量水位,有人在给孩子上课。
顾晚星正在电脑前剪视频,耳朵上挂着耳机,见我们进来没太惊讶:“你来啦。”
她把耳机摘下一边,看了眼程溪:“你也来了?”
“我怕他一个人来签卖身契。”程溪把书包往椅子上一扔,“多一个人在场多一双眼。”
顾晚星笑了一下:“那正好,你们俩都在,我省事。”
她在桌面上点了几下,一份文档被投到墙上的投影上。
标题写着:
【山河公益联合实践营 · 古柳样本线方案(初稿)】
线路学生负责人:林宴(xxx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生源地古柳村)
主要任务:
协助团队了解当地历史与现状;
协助联系村民、村干部,获取访谈对象;
作为“故事讲述人”之一,提供个人视角。
再往下还有一行:
合作方建议:邀请原短视频发布者(账号名:甜甜不吃糖)作为“本地内容参与者”。
“‘故事讲述人之一’。”程溪念,“为什么不是‘之一’,是‘之一’前面加了你的名字?”
顾晚星摊摊手:“这是山河那边提的要求,说你是这条线的关键人物。”
“他们怎么知道他是关键人物?”程溪冷笑,“因为平台上有人开玩笑说‘谁家小孩走了狗屎运’?”
“也不止这个。”顾晚星说,“他们看了你们村这几年的新闻报道,还有你当初高考那条地方新闻——那时候媒体写过一句‘古柳村走出来的重点大学生’。”
我模糊记得,当年高考出分那会儿,县里电视台确实来学校拍过几个人,我被迫站在楼梯口笑了半天。
原来那一笑,现在还在档案里挂着。
“那条短视频。”顾晚星指着方案上的“甜甜不吃糖”,“平台很想把她也拉进来,说这样故事结构会比较完整——一个‘离开的村民’和一个‘留在村里\/回来的人’,双视角。”
我没说话。
程溪先炸了:“凭什么?她当初就是拿你们村的视频博眼球,现在还要继续赚一波‘暴雨流量’?”
顾晚星没急着辩解:“我个人也有顾虑,所以才想先问问你。”
她看向我:“你要是不同意,我们可以在学校这边卡一下。你忘了,我这边也有审核权。”
我有点意外。
“你不怕流量掉?”我问。
“我怕的是明天有人在豆瓣上写小作文,说我们‘消费底层’。”她托着下巴,“你以为我没被骂过?”
她说得太直白,我反而笑了一下:“那你很专业。”
“谢谢夸奖。”她不卑不亢,“所以我现在问你——你对邀请她,什么态度?”
我脑子里立刻跳出周甜给我发消息时那串语音:
“哥你别骂我啊,我真没想到这条会被捞上来……”
“要是平台真想来,我一定先问你。”
她确实拍过一些我不太想被人看见的东西。
但也因为她拍,那些画面才存在;
要不然,古柳这些年,连“被看见的资格”都没有。
我吸了口气:“我不喜欢她当初那条视频的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