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被气运压出来的。”我心里说,嘴上只笑笑,“时代教育。”
说完,我起身回小卖部,准备跟小杏一起熬夜排货。
晚上的小卖部,比白天更像个战场。
灯管发出轻微电流声,柜台后面堆了一地纸箱,苏小杏绑着马尾,穿着一件旧 t 恤,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一截细胳膊,胳膊上蹭了一道白漆。
“你怎么搞成这样?”我看了一眼,“谁帮你刷的?”
“我自己啊。”她头都没抬,“请工人要钱的。”
“你不会叫我。”我说。
“叫你?”她哼了一声,“你这‘项目负责人’手一抖,给我刷出个‘欢迎光临梁总’来,我得天天盯着看。”
她踩在凳子上往上层货架摆货,一手抓着纸箱,一手伸长去抻。
凳子轻轻一晃。
“哎,小心——”我下意识往前一扑。
下一秒,她整个人往前栽,我抬手去接,两个人结结实实撞在一起。
“嘭”的一声,半箱方便面砸下来,散了一地。
她的额头磕到我下巴,我被撞得眼前一黑。
“嘶——你是石头做的?”我捂着下巴,“你这脑门可以代替施工队砸墙了。”
“你不会先扶一下凳子?”她也疼得皱眉,一手还死拽着货架,“你脑子是装气运的吗?”
我们保持着一个极其尴尬又极其暧昧的姿势——
她半个身子压在我怀里,一条腿还撑在凳子上,我一手扶住她腰,一手撑着货架防止一起倒下去。
距离近得夸张,她身上的洗衣粉味、汗味、还有一点点不知从哪里来的薄荷香,全往我鼻子里钻。
我们对视了一秒。
“你能不能……”她耳根肉眼可见地红了,“先把手从我腰上拿开?”
“那你先把脚从我裤腿上挪开。”我低头看了一眼——她的脚背贴得有点过分近。
“……”她猛地一挣,结果凳子又晃了一下,她差点再次扑进来。
我没忍住笑出来:“你这是故意加戏。”
“加你头。”她一巴掌拍在我肩上,最后还是老老实实从我怀里退开,跳到地上,“你去捡泡面。”
“好嘞。”我蹲下身,一边拾方便面,一边嘴上不闲着,“这一幕要让周甜看着,标题都有了——《我在给全村还气运,她在给我还青春期》。 ”
“闭嘴。”她扔来一个纸箱,“不许乱剪辑。”
说是嘴硬,她却没像以往那样立刻和我拉开距离。
我们两个在小小的店里,一左一右,各自整理一排货架,偶尔侧身时肩膀会撞到一起,谁都没刻意躲。
外面夜风吹过,门口挂着的小风铃叮当响。
“喂。”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开口,“你说那个梁总,是个什么样的人?”
“有钱人。”我说,“还挺敢骂人的那种。”
“敢骂人的有钱人?”她想象了一下,“那会不会很难搞?”
“难搞总比虚伪强。”我说,“她要是真只想来拍个照片、拿个故事回去,我也省心。
我最怕的是——她要真想在这儿认真投钱。”
“为什么?”她奇怪,“认认真真投钱不挺好吗?我们好不容易轮到一次。”
“认真投钱的前提,是她得看懂我们这地方有哪里值得赌。”我叹气,“她要是觉得值,那就说明——我们得付出很多东西来配合。
那东西里头,未必都是钱。”
比如——
你们的时间,你们的生活方式,你们对“好日子”的理解。
这话我没说出来。
小杏安静了一会儿,只是继续把货物按分类摆。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问:“那你呢?”
“我什么我?”我把一箱矿泉水推到角落。
“她要真投钱,你要在谁那边?”她语气听起来轻描淡写,“梁总那边?还是我们这边?”
“我站村里这边。”我想都没想。
她哼了一声:“你现在可不是‘我们这边’的人了。你身上背着一堆气运,还跟人家系统勾肩搭背。”
“那我更得站这边。”我说,“不然将来算账的时候,连个可以被骂的地方都找不着。”
她噗嗤笑了一声:“你还真打算哪天开个‘骂林宴热线’?”
“可以开。”我说,“你第一个来骂。”
“小看谁呢。”她抬手轻轻推了我一下,“我骂你还用热线?”
她这一下没用多大力气,我却站得不稳,被她推得靠在墙上。
她愣了一下,眼神下意识跟过去。
——墙上,是她爸当年那张“先进个体”的奖状,旁边被她贴了两个新买的笑脸贴纸。
我靠在那儿,头就顶在那张纸
“你这画面,还挺有象征意义。”我忍不住说。
“滚。”她也看出来了,脸更红了一点,“你给我挪开,我不想让你挡住他。”
我乖乖站直,退半步:“你爸要是知道现在你在这儿跟我熬夜排货,估计会气得从床上爬起来骂我。”
“他要有力气从床上爬起来骂人,我求之不得。”她的笑里忽然带了一点酸,“现在最多就能骂两句‘别乱搞’。
他怕你把我们再带坑里去。”
“他怕得对。”我说,“你要是我爸,我也怕。”
“你承认就好。”她把最后一箱饮料推上去,拍了拍手,“所以你记着——明天你要是敢让我们当布景,我就…”
她顿了一下,嘴角一挑:“我就当着你那个梁总的面,说你小时候偷我糖吃。”
“你这是拼刺刀。”我扶着货架笑,“一点体面都不讲。”
夜渐深,小卖部总算被我们折腾得像个“勉强能见人”的样子。
我帮她把卷帘门拉到一半,留出一点缝透气。
“你回去吧。”她靠在门框,摇着那把旧蒲扇,“不然你妈以为你又掉水沟里了。”
“我再待一会儿。”我说,“等电灯热气散点儿。”
她看了我一眼,没有坚持赶我走,只是回身从柜台
“未成年人不能喝酒。”我出于本能嘴贱。
“你才未成年。”她哼一声,“你第一次喝酒就是跟我喝的,你忘了?初中毕业那会儿,在河边偷我爸的。”
“那次我吐成狗。”我回忆,“你还拍视频要拿我丑态威胁我。”
“现在想想应该发网上。”她拉开易拉罐,“标题叫——《未来某重点大学生第一次喝酒,哭成狗》。”
我们轻轻碰了一下罐子。
酒气冲上来,有点苦,有点辣。
小卖部门口,虫叫一阵一阵。
老柳树在不远处,天黑看不见,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喂。”她忽然问我,“你觉得——”
“嗯?”
“你觉得我们这次,能撑多久?”她收起笑,认真地看着我,“不是问项目,我是问——你这次回来的那股劲儿,能撑多久?”
“你怎么突然哲学起来。”我说,“我还以为你要问明天穿哪件衣服。”
“那种小事我自己决定得了。”她说,“大事,我得提前心里有数。
你要是几个月之后又说‘我还是不适合当什么项目负责人,我要回城’,我得提前给自己找退路。”
她讲得太直白了。
我拿着易拉罐的手紧了紧。
“我这回,不太好跑。”我缓慢地说,“跑的话,会有人来追账的。”
“你爷爷?”她问。
“半个。”我咧嘴,“另半个,是你。”
她愣了一下,然后别过脸去:“你少抬举我。
我最多骂你几句,没能力拦你。”
“你骂我几句,我就得想两天。”我说,“你对我非常有影响力。”
“去死。”她嘴上骂得难听,手却下意识把桌子上那盏旧台灯朝我这边推了一点,让光也照在我脸上。
我们这样坐着,谁都没再说话。
系统安静了很久,终于又出声:
【宿主,提醒你——
明日来访的人,不只是梁思曼。
还有:
——她的摄影师;
——她的助理;
——她的朋友圈。】
“你现在还会提醒我社交圈?”我心里说。
【你们怎么把自己摆在镜头前,
——就会被存进谁的人生相册里。】
【那里面,
也有你将来要还的账。】
我抬头看一眼小卖部的灯光,窗玻璃反出一半我的脸,一半她的脸。
我突然有一种很荒谬的念头——
明天要来的,不只是投资人,还是一个拿着笔的人。
她会把我们这一切,写成一个别人嘴里的故事。
而我,还在这边试图把这个故事,写成我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