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后,她进了一家大平台。
这件事,是我们朋友圈里的“大新闻”。
那家平台号称“讲好普通人的故事”,
她进去之前,对外的宣传口径是:“我们给小人物一个发声的机会。”
我当时是真替她高兴,觉得她走上了自己该走的路——
拿着镜头,去拍真正的东西。
有一阵子我们还有联系。
她会深夜发微信吐槽:
“今天拍了一个单亲妈妈,太厉害了”;
“今天跟车拍矿工,感觉人生被刷新了”;
“我可能真的很适合做这行。”
再往后,她的消息就变味儿了。
她说:“让我删掉那个妈妈讲自己最难熬那段。”
“领导觉得她哭得太丑,会影响传播。”
她说:“那个矿工讲自己被拖欠工资十几万,
上面说这个话题‘不符合当前舆论导向’,要我重新剪成‘他终于回家吃上团圆饭’。”
她发来一张截图,是审片意见:
【建议删减负面情绪段落,多突出“在帮助下生活变好”的部分。】
她给那条意见配的文字是:
“我现在每天都在给现实做整容手术。”
有一年过年,我刷到平台的一条爆款视频——
bG 激昂,画面里是工地、笑脸、小孩举着奖状。
标题叫:《谢谢努力过的你》。
我看了几秒,总觉得哪里不对,
仔细看制作名单,尾巴上有她的名字。
我给她发微信:“这是你剪的?”
她回了三个字:“部分吧。”
然后又补了一句:“别转发。”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她为什么越来越少发自己的作品。
不是没作品,是不想认领。
后来某个夏天,她发了一条朋友圈:
图是一只纸箱,里面是她从公司搬出来的杂物。
配文只有两个字:“结束。”
有人在底下问:“新公司哪家?”
她回:“还没想好,先不打工。”
我那时候在城里写代码,工位对着一面白墙。
看到那条朋友圈,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
“她终于从算法里逃出来了。”
当然,这话我当时没敢打给她,怕显得我站着说话不腰疼。
直到现在坐在山上,她慢慢把那段讲出来。
——
“我在那家平台待了三年半。”她说,
“前两年是真的兴奋——觉得自己每天碰到的人,都值得被看见。”
“后一年半,开始觉得恶心。”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你明明看着一个人讲他被拖欠工资、被家暴、被忽视,你拍的时候看着都想哭。”
“结果回到剪辑间,你的工作是想办法把他的痛苦缩短成十秒钟,引出后面那句——‘但生活还是要继续的’。”
她笑了一下,“你说狗不狗血。”
我听着,心里有点堵。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走?”我问。
“因为我也要吃饭啊。”她理所当然,“我又不像你,躺着都能中奖。”
她顿了顿,叹口气:
“真正压倒我的,是有一次拍山里小学。”
“那个小女孩特别会笑,镜头感好,老师也觉得她将来能考出去。”
“她悄悄跟我说,她爸妈在外面打工很辛苦,她长大要赚钱给他们买大房子。”
“你猜片子上线之后,评论区在夸谁?”
“夸平台,说‘你们太有爱了,让我们看见了山区孩子的笑容’。”
“我那一刻就有点晕——
原来我不是在帮他们发声,我是在帮平台收情绪。”
“后来我就辞了。”
“赔违约金,拉朋友投资,自己出来做。”
她说得很轻,好像那三年半只是工作履历表上的一行字。
我知道那绝对不轻。
一个从小就习惯活在别人视线里的姑娘,
要从平台的光圈里走出来,等于从一个稳定世界观里跳出去。
“所以你现在回来拍我们村,”我说,“是来赎自己那几年剪辑的罪?”
“部分吧。”她学着以前的回复。
“还有一部分是——我对你这条‘十年欧皇 + 问题村’线,很感兴趣。”
她把笔头指向我:“你身上的东西,很适合被解剖。”
我被她这个比喻弄得有点发毛。
“我第一次知道你在大三就想拍我。”我说,“还是拿我当标本。”
她想了想,诚实地点头:“那时候的你,就是一个‘好用的素材’。”
“而且你那会儿对我,是不是也有一点……不太严肃的崇拜?”
“不太严肃?”我笑出声,“那挺严重的。”
“我以为你是女神。”我说,“你穿白裙子去食堂打饭那次,全校都在看你。”
“你拿相机对着谁,谁就会变得有点重要。”
“结果,”我顿了顿,“你只是拿我们练手。”
她没反驳,只是手指敲了敲录音笔。
“所以我刚才才说——那时候的我,也挺讨厌的。”
“讨厌在哪儿?”
“我太习惯站在安全的位置上,看别人的人生起落。”
“我帮人把故事讲得挺好看,但我自己的人生,一团乱麻。”
“你不知道吧?”她看了我一眼,“你以为我毕业后跟你说的那个‘更稳定的选择’——”
我愣了一下:“你说你要和一个条件更好的男人在一起,那个?”
“对。”她点头,“那段也没多光彩。”
“他确实条件不错,有房有车有体制内父母,我那时候觉得——
‘跟这种人过一辈子,起码不会太出大事’。”
“结果呢?”
“结果我发现,我每天在用专业帮别人整理人生,在感情里却没法整理自己。”
“我一边嫌他保守,一边又享受他的稳定。”
“最后分手那天,他说我一句话——
‘你拍那么多人,什么时候轮到你自己面对你自己?’”
她说完这句,自己笑了一下。
“你发现没?”她说,“你们这些跟我沾过边的男人,都挺会骂人的。”
“程溪那句‘你不配比我过得好’,你前几章刚讲完。”
“轮到我这边,是‘什么时候面对你自己’。”
“有点对仗。”我说,“挺配的。”
风从山这边吹过去,吹乱她耳边那一小撮碎发。
她没去理,任它乱着。
“所以现在,”我总结,“你回来拍我和古柳村,是怎么想的?”
“你是真心想把我们的故事讲出去,还是在找一个新素材?”
她想了一会儿,抬眼看我。
“这次不一样。”她说,“以前我拍人,是把人当内容。”
“现在我拍你们,是因为——”
她停了一秒,换了个说法:“——我也在里面。”
“你十年的欧皇史,是你个人的。”
“古柳这十年的问题史,是一群人的。”
“我之前在平台剪过太多被美化过的烂尾故事,现在想试一回——不美化、不删减,看看到底会烂成什么样。”
“你放心。”她又补一句,“我不会只把你剪成一个‘命好但内疚’的模板。”
“我会把你那些丑陋的、窝囊的、逃避的部分也剪进去。”
“这样对你不公平。”我说。
“对。”她点头,“但对观众公平。”
“对故事公平。”
系统适时地蹦出来一行字:
【情感线:顾晚星】
【角色定位:观察者 → 共犯】
【备注:其叙事动机包含自我救赎倾向,请谨慎对待其“客观性”。】
我在心里骂:“谢谢你提醒,冷血表格精。”
嘴上只说:“行啊,你拍你的,我讲我的。”
“那你别后悔。”她收起本子,“明天开始,我们正式开机。”
“第一条,你从大一那次彩票站抽奖开始讲。”
“我记得你当时说了一句很装的台词。”
“哪句?”我皱眉。
“你说——‘我从小就觉得,老天对我太好了’。”
她学我当年的语气,带着一点乡音:“——我怕哪天要收回去。”
她看着我:“现在呢?你还怕吗?”
我没马上回答。
山下传来狗叫声,村里有人在喊小孩回家。
我盯着山那头模糊的灯火,慢慢吐出一句话:
“怕啊。”
“怕哪天老天不是收回去,是拿利息。”
她“嗯”了一声,起身。
“那就好。”她说,“怕的人,讲出来的故事才有味道。”
她走下台阶,回头冲我晃了晃录音笔:
“放心,这次我不会删你哭戏。”
“你敢哭,我敢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