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旅办的小领导动了动身子,想拢一下话题:“大家都是从大局出发,别太对立……”
秦婉婉这时候却抬手,示意他先别插话:“没关系,让小林说完。”
她看着我,眼神反而更亮:“你觉得我是替谁说?”
我把手机掏出来,点开事先存的一张图,投到屏幕上:
一段截屏。
是几年前某地一个“乡村旅游示范镇”的宣传软文。
标题:
【从问题乡镇到精品小镇——xx文旅项目如何重塑在地价值】
正文里,有一段话和刚才 ppt 上那句,几乎一模一样:
“我们不能沉浸在创伤叙事里,要把目光放在正在发生的改变上。”
落款:某传播公司公关团队,负责人:秦婉婉。
会场有那么一瞬间是真安静。
那种“哦,原来是这回事”的安静。
王支书都惊了:“这……这不是……”
秦婉婉只是低头看了那行字两秒,抬头时笑意还在:“这段话,是我写的。”
她毫不避讳:“而且我现在也不觉得这句话有错。”
“那个镇子确实有创伤,那篇稿子确实没写完所有真相。”
她平静地说,“但如果我当时把真相写完,你们觉得,那篇文章会出现吗?”
“那个项目会不会更早烂尾,我不知道,”
她耸耸肩,“但我知道,我大概没机会再坐在这里跟你们说话。”
她没有否认。
这一点,比那些死不认账的公关至少诚实一点。
我顺手再补一刀:“所以现在,你想把我们这部片子,也修剪到那个程度?”
“变成一个‘问题村在政策与资本帮助下,走向伟大复兴’的标准范本?”
“这样大家都安全,观众也看得舒服,”
我说,“唯一不安全的,就是过去这十年真经历过这些的人。”
后排几个村民忍不住小声附和:“对,就是。”
“上回那个新闻片里说我们村‘积极改善’,我看得都想砸电视。”
有人骂了一句。
文旅办的小领导脸色更难看了:“大家注意言辞……”
顾晚星没说话,但她那边的摄像机灯亮得很稳。
场面有点僵。
县里宣传口咳了一声:“秦女士的建议,我们会综合考虑。纪录片还是要顺利播出的。”
典型的“不表态表态”。
会议不了了之。
大家开始收东西,出门抽烟、接电话。
我正准备起身离开,秦婉婉从另一侧绕过来,挡在门口。
她换回了那副熟悉的笑:“林总,这一局,你赢。”
我冷笑:“不敢当,我只是把你口头报告补充了一点尾注。”
她低头,帮自己系了一下衬衫袖口,动作慢悠悠:“你刚才把那段稿子投出来的时候,我以为你要打烂我饭碗。”
“你知道的,”她抬眼看我,“这种东西在行业里一旦传出去,我以后接这种活,会被人防着。”
“那你就别接这种活了。”我脱口而出。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你以为,所有人都有资格挑活吗?”
那笑一点都不像刚才会场上的“职业微笑”,
更像是被人生抽过几巴掌之后,留下来的那点自嘲。
“你刚刚问我是不是在替甲方说话。”
她说,“是啊,我就是在替他们说。”
“因为我拿他们的钱。”
她摊开手,指尖上还带着一点洗不掉的指甲油,“我弟今年要结婚,要买房,我妈心脏又查出问题。”
“我可以不接古柳这单,”她看着我,“那下一个接的人,未必会留预告里那句‘偷命’。”
“他们可能连你这一句都帮你删到干净。”
我被这番话噎得一时说不出话。
“我来这里的目的很简单,”她继续,“帮他们把风险降到他们能接受的程度,顺便看看——”
“顺便看看什么?”我下意识问。
“看看你现在,有没有长点脑子。”
她笑,“以前你在会上帮我挡酒,我在会后帮你改方案,我们还算是一个队的。”
“现在你长大了,会当众拆我了。”她走近半步,声音压低,“挺好看的。”
她说“好看”的时候,眼神是真诚的。
不是调情,是那种看着一个曾经的工具人终于有了自我防御的“好看”。
我心里有一瞬间的松动,又很快提起来:“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洗?”
“公关战刚开始。”她坦然,“我今天是来试探你底线——你到底想当一个‘被剪干净的罪人’,还是一个‘脏兮兮的活人’。”
“你这么一闹,底线大概有了。”
她抬手拍了拍我肩膀,“那我也得回去跟那边改一下话术。”
我皱眉:“你到底站哪边?”
“站我自己那边啊。”
她说得一点不浪漫,“你别忘了,我是来工作的,不是来忏悔的。”
她转身准备走,走了两步,又回头:
“晚上八点,镇上那家茶楼,有个小型‘沟通会’。”
“山……几位相关公司的代表会来,县里也会去两个人。”
她顿了顿,绕开“山河社”三个字,“他们想听听你本人怎么讲‘偷命’这件事。”
“我如果不去呢?”我问。
“那他们会默认——”
她扬起笑,“你刚才那番发言,只是为了给摄像机看。”
“真正的你,还是那个愿意被剪成‘成功案例’的小镇欧皇。”
说完,她朝我眨了眨眼:“林总,晚上见不见,选吧。”
她踩着高跟鞋走下楼梯,背影修长、毫不拖泥带水。
我站在楼梯口,脑子里同时响两种声音:
一个是理智:
——别去,这是局。
一个是另一种更阴暗的冲动:
——去吧,你不能老让别人替你讲你的命。
手机在兜里震了一下。
系统弹出提示:
【支线任务更新:“参加茶楼沟通会,面对‘话语权方’阐述自身立场”】
【可选:参加 \/ 拒绝】
【注:不同选择将影响后续舆论走向与个人因果映射。】
我盯着那两个小小的选项,手指悬在屏幕上。
“参加”,还是“拒绝”。
老柳树的影子从窗外斜斜压进来。
我突然意识到——
我躲了十年,已经躲不出这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