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汇报完毕后,他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告退,而是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脸上露出了挣扎的神色。
朱高晟察觉到他的异常,放下布巾,披上一件外袍,问道:“还有事?”
于谦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他抬起头,目光直视朱高晟,语气沉重而恳切:“殿下!臣……臣有一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讲。”朱高晟示意他继续说。
“殿下!”于谦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您可知您如今身系何等重任?!陛下北伐,将暗卫、将京畿安危托付于您,此乃何等信任!您胸怀经天纬地之才,天津卫之新政、银行之创立、军械之革新,桩桩件件,皆利在千秋!大明之未来,亿万黎民之福祉,皆系于殿下之一身啊!”
他越说越激动,向前一步,几乎是在痛心疾首地低吼:“可您……您为何非要执着于亲身涉险,奔赴那九死一生的北伐战场?!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流矢横飞!纵有‘党卫军’护卫,纵有殿下您如今之神力与武艺,又能如何?!岂不闻‘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万一……万一您有丝毫闪失,陛下之托付何人承接?天津卫之基业何人维系?大明之未来……又将如何?!”
他看着朱高晟,眼中充满了不解与焦虑:“殿下!您如今已年近弱冠,却……却连妃嫔都未曾册立,更遑论子嗣!若您……若您真在北伐中有何不测,这大明江山,该由何人继承?!难道要再现建文旧事,引得宗室动荡,天下不宁吗?!殿下!为了大明社稷,为了江山永固,您……您当以自身安危为重,以延续国祚为重啊!”
于谦这番话,可谓是掏心掏肺,将他对朱高晟安危的担忧、对帝国未来的焦虑,以及那份作为臣子最根本的忠诚,毫无保留地倾泻了出来。他甚至直接点出了朱高晟尚无子嗣这个极其敏感且关键的问题!
朱高晟听着于谦这番情真意切、甚至有些僭越的劝谏,沉默了。训练场内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声。
他理解于谦的担忧。于谦说的没错,从理性的、帝国的角度考虑,他现在的行为确实是极其不负责任的。他就像是一个将所有赌注都押上的赌徒,赌的是自己的性命,也是帝国的未来。
子嗣……这个问题,他并非没有想过。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对于传宗接代的紧迫感或许没有这个时代的人那么强,但他也明白,在这个时代,一个没有明确继承人的君主,本身就是政局不稳的巨大隐患。历史上多少动荡,皆源于此。
他内心甚至也闪过一丝动摇。是不是……真的该考虑找个合适的人,留下血脉,就算自己真的遭遇不测,至少……帝国还能有一个拥有自己血脉的继承人,不至于彻底陷入混乱?这个念头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但立刻,这股动摇就被更强烈的情绪压了下去。是愧疚,是对父皇那份沉重父爱的回应,也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抬起头,看向于谦,眼神恢复了之前的坚定与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廷益,你的忠心,你的担忧,本王都明白。”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地下室内回荡:“但有些事,不是用‘理性’和‘利弊’就能衡量的。父皇于我,不仅是君,更是父!他可以为我去死,我为何不能为他冒险?!至于子嗣、江山……”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若我朱高晟,连自己的父亲都保护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为我赴死,那这江山,我不要也罢!一个无能护父、不孝不悌之人,有何资格君临天下,有何颜面面对朱家列祖列宗?!至于后继之人……太子大哥仁厚,若我真有不测,他便是最合适的人选!我相信,他会是一个守成之君!”
这番话,再次让于谦目瞪口呆,心中一片冰凉!殿下竟然……竟然决绝至此!连江山社稷、子嗣传承都无法动摇他保护父亲的决心!甚至说出了“江山不要也罢”这样的话!
“殿下!您……您怎能如此……”于谦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无可奈何。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这位心意已决的王爷了。
朱高晟看着于谦那副痛心疾首却又无计可施的样子,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坚定:“廷益,不必再劝了。本王意已决。你只需做好你该做的事,确保‘党卫军’能随时出动,确保我们的计划,能够顺利进行。这,便是你对本王,对大明,最大的忠诚和贡献。”
于谦张了张嘴,最终所有的话都化作一声长长的、充满无力感的叹息。他躬身一礼,声音沙哑:“臣……明白了。臣……告退。”
他转过身,步履有些蹒跚地离开了训练场。背影显得格外萧索和疲惫。
摊上这么一个有能力、有魄力、却又如此“感情用事”、不惜以身犯险的主君,于谦只觉得心累无比。但他能怎么办?除了竭尽全力,为殿下铺好后路,做好万全准备,他还能做什么?
于谦绝不会想到,他今日这番关于“子嗣”的苦谏,虽然被朱高晟一口回绝,但其担忧,却与远在紫禁城的永乐皇帝朱棣,不谋而合。
朱棣虽然表面上对朱高晟可能偷偷跟随北伐的事情不甚在意,认为其掀不起风浪,但内心深处,对于这个即将托付江山的儿子,岂会真的毫不关心?尤其是子嗣问题,这关乎国本,一直是朱棣的一块心病。
老四能力出众,心性也经过了他的考验,唯独在女色和子嗣上,似乎并不上心。以往他觉得儿子年轻,专注于正事也好。但如今即将赋予其重任,这个问题就显得尤为突出和紧迫了。一个没有继承人的储君,就像一座没有地基的高塔,随时可能倾覆。
于谦能想到的,老谋深算的朱棣又岂会想不到?甚至,他早已在暗中着手安排。
这一日,朱棣召见了礼部尚书和几位负责宗室事务的老臣。
“晟王年岁渐长,为国操劳,身边却无人照料。朕心甚念。”朱棣看似随意地提起,“皇室开枝散叶,亦是国之大计。尔等可有合适人选,堪为晟王正妃?”
几位大臣心中了然,陛下这是要为晟王选妃了!联想到近日朝中风传的陛下对晟王的格外倚重,甚至隐隐有超越太子之势,这场选妃的意义,可就非同一般了。这选出的,很可能就是未来的……国母!
众人不敢怠慢,纷纷献上早已准备好的名单,皆是家世清白、品行端方、素有贤名的勋贵或清流闺秀。
朱棣仔细地听着,偶尔问上一两句家世背景、父兄官职、女子性情如何。他听得很有耐心,但眼神锐利,显然心中自有衡量标准。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份并不起眼的奏报上。上面推荐的是已故武定侯郭英的孙女,郭氏。郭英是跟着朱元璋打天下的老将,虽已故去,但其家族在军中仍有一定影响力,且家风严谨,不涉党争。更重要的是,据密报所言,此女性情温婉娴静,知书达理,身体健康,并非那种喜好搬弄是非、干涉外事的性子。
朱棣沉吟片刻。老四性子执拗,颇有主见,若找一个家世太过显赫、或者性情强势的王妃,将来难免掣肘。郭家这样的将门之后,地位足够,又不会尾大不掉,女子性情也好,正是合适的人选。
“武定侯郭英,乃皇考旧臣,忠勇可嘉。其家风淳厚,朕素知之。”朱棣缓缓开口,定了调子,“其孙女郭氏,朕闻素有贤名。可着礼部依制考察,若果真品行无亏,可为晟王正妃之选。”
“臣等遵旨!”几位大臣心领神会,知道陛下心中已有人选,剩下的不过是走流程罢了。
一场关乎未来国母的姻缘,就在朱棣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中,悄然敲定。他甚至没有打算提前告知朱高晟。在他看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经地义。尤其是帝王家的婚姻,更是政治的一部分,由不得儿子自己做主。等北伐归来,一切尘埃落定,再行册封之礼便是。
朱棣此举,既是为了稳定国本,也未尝不是对朱高晟另一种形式的关心与安排。他希望在自己离开后,儿子身边能有一个知冷知热、能稳定后宅的女子,也希望大明江山,能早日迎来下一代的继承人。
只是,这位掌控一切的帝王并不知道,他那个“不甘心”、“执念深重”的儿子,此刻正磨刀霍霍,准备着一场完全出乎他意料的“远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