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内,一片死寂。往日里意气风发、睥睨一切的大对卢渊盖苏文,此刻如同受伤的野兽,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手中紧紧攥着一封已被揉得不成样子的绢书。
那是从平壤逃出的心腹死士,历经千辛万苦才送到的密信。
信上的内容,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心里:唐军跨海奇袭,都城陷落,国王高藏与侄儿渊男生仓皇北逃,生死未卜,留守的渊净土率众投降,唐军已设立“海东行省”……
“噗——!” 渊盖苏文再也压制不住翻腾的气血,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溅在面前的舆图上,染红了大片山川。
“大对卢!”帐中诸将骇然失色,纷纷上前。
渊盖苏文一把推开搀扶的亲卫,目眦欲裂,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李贞!李贞小儿!安敢如此!安敢如此啊!!!”
他苦心经营多年,挟天子以令诸侯,掌控高句丽权柄,雄心勃勃欲吞辽西,染指中原,成就不世霸业。
可转眼之间,老巢被端,宗庙倾覆,毕生心血,付诸东流!
这奇耻大辱,这锥心之痛,让他几乎疯狂。
更可怕的是,这噩耗如同瘟疫般,在二十万高句丽大军中迅速蔓延开来。
“什么?平壤丢了?”
“王上跑了?净土公投降了?”
“我们的家……我们的家人在城里啊!”
“唐军会不会屠城?”
恐慌、绝望、愤怒、迷茫……种种情绪在军营中发酵。军心瞬间跌至谷底。
士兵们牵挂远在后方、生死未卜的父母妻儿,哪里还有战意?
逃亡、骚动、甚至小规模的营啸开始出现。将领们弹压不住,因为他们自己的心中也充满了不安。
继续进攻辽西?
军无战心,后勤断绝,平壤失陷意味着物资转运中心丢失,背后还有李贞那支恐怖的军队虎视眈眈,这仗还怎么打?
恐怕还没打到唐军城下,自己这二十万大军就要溃散了。
撤退?谈何容易!千里迢迢,归心似箭的士兵很可能变成溃兵。
沿途要经过唐军控制的区域,要担心李贞派兵追击、截杀。
粮草如何补充?军纪如何维持?这简直是一条通往地狱的归途。
进不能进,退难以退。渊盖苏文陷入了自掌权以来最艰难、最危险的境地。
帐中将领争吵不休,主战派认为应速战速决,击败当前辽西唐军,或许可挽回局势;主退派则认为老家已失,必须立刻回师,拯救平壤,稳住根本。
渊盖苏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到底是枭雄,在极度的愤怒和恐慌后,残存的理智开始分析局势。
辽西唐军据城而守,以逸待劳,急切间难以攻克。
而李贞……那个可怕的对手,此刻就在平壤。以他用兵之诡谲狠辣,既然占了平壤,岂会坐视自己这二十万大军安然撤回?
沿途设伏、半渡而击、断粮道……有太多手段可以置他于死地。
继续留在辽西,没有后方的粮草供给,是等死。立刻全军溃退,是找死。
唯一生机,在于“有序”撤退。不能乱,一乱就全完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用沙哑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开口,压住了帐中的争吵:“传令……全军,拔营,撤退。”
帐中一静。
“大对卢!”有将领惊呼。
“听令!”渊盖苏文厉喝,眼中凶光毕露,“但不是溃退!前军变后军,精锐断后,梯次撤离,保持阵型!多派斥候,广布疑兵,谨防唐军追击劫营!
丢弃不必要的辎重,轻装疾行!目标……国内城(高句丽早期都城)!我们先回国内城,收拢溃兵,联络王上,再图后计!”
这是他权衡利弊后,痛苦却不得不做的决定。
保存这支大军的主力,撤回尚有根基的北方,稳住阵脚,或许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只要他渊盖苏文还在,军队还在,高句丽……就还没有亡!
“李贞……”下达完命令,渊盖苏文望着南方平壤的方向,眼神阴鸷如毒蛇,声音低不可闻,“今日之辱,他日必百倍奉还!这海东之地,迟早还是我渊家的天下!”
辽西城头,赵敏留下的副将看着高句丽大营连日来的异常调动和最终开始后撤的烟尘,迅速将情报以六百里加急,送向海东。
平壤城中,接到辽西急报的李贞,只是淡淡一笑,对裴仁俭和赵敏道:“丧家之犬,惶惶北顾,不足为虑。赵将军,追剿残敌,可放手施为。
裴总督,海东行省的治理,方是根本。要让这片土地上的百姓知道,跟着大唐,比跟着渊盖苏文,更有盼头。”
他走到殿外,眺望着北方苍茫的群山。渊盖苏文退了,但战争还远未结束。
真正的较量,或许在战场之外,在于谁能更快地抚平创伤,收服人心,真正掌控这片富饶而又桀骜的土地。
而南边,新罗与百济的战火,正熊熊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