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利剑出鞘(2 / 2)

此事,本王意已决。着门下省据此拟旨,颁布天下,敢有阻挠新政、阳奉阴违者——”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无论身份,以国法论处!”

最后八字,如同冰珠砸落金殿,寒气森森。

崔文焕等人面色灰白,嘴唇嗫嚅,终究不敢再强辩。他们看懂了李贞眼中那份不容置喙的决心,也深知这位摄政王手握的权柄与军功,已非他们所能正面抗衡。

“退朝!”内侍尖利的声音响起。百官心思各异地退出紫宸殿。崔文焕与几位世交同僚走在最后,交换着阴沉的眼神。

一人低声道:“摄政王此举,是要绝我等世家之根啊!”另一人恨声道:“扩科举,寒门挤占清流;清田亩,割我辈血肉;修河渠,钱粮尽入其彀……长此以往,焉有我等立锥之地?”

崔文焕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宫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且容他嚣张。治国非是打仗,光靠杀伐决断不行。这田亩、税赋、科举,牵扯多少人的命根子?他李贞想一口吞下,也不怕噎着!我们……走着瞧。”

几乎与此同时,后宫立政殿中,另一场没有硝烟的交锋亦在展开。今日是循例接见内外命妇的日子。殿内温暖如春,命妇们按品阶端坐,衣香鬓影,环佩叮咚。

郑太后携着小皇帝李孝,高坐凤座,妆容精致,衣着华贵,努力维持着太后的威仪。武媚娘则坐于下首左侧首位,气度雍容,神情恬淡。

叙话间,郑太后轻轻抚摸着李孝的头,脸上露出慈爱之色,叹息道:“皇帝日渐长大,学业不可荒废。这弘文馆的师傅,虽都是博学大儒,终究是外臣,难免拘束。

哀家想着,皇帝身边,总需有个贴心知意的伴读,年纪相仿,又能一同进学,方是两全。”

她目光扫过殿内命妇,最终落在武媚娘身上,笑容加深,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哀家娘家有个侄儿,名唤元昌,今年刚满十岁,生得聪慧伶俐,性子也敦厚。哀家想着,让他入宫来,陪伴皇帝读书,姐……晋王妃觉得可好?”

此言一出,殿内微微一静。

谁不知太后娘家郑氏那个郑元昌,是个被宠坏了的纨绔,读书不成,习武不就,唯一擅长的便是斗鸡走狗。让他入弘文馆伴读?还想“贴心知意”?

这分明是想借小皇帝的名义,将郑家子弟塞进帝国未来的核心权力圈,更是太后向摄政王妃权威的一次试探性伸手。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武媚娘身上。

武媚娘端起手边的越窑青瓷茶盏,轻轻用盏盖拨了拨浮叶,动作优雅从容。她呷了一口茶,方才放下茶盏,抬起那双明媚凤目,看向郑太后,唇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可挑剔的浅笑。

“太后慈爱陛下,虑及陛下学业寂寞,用心良苦,臣妾感佩。”她声音温和清越,回荡在寂静的殿中,“只是,这弘文馆伴读一事,关乎陛下启蒙,储养君德,非比寻常。

太宗皇帝、高宗皇帝在位时便有明训,弘文馆伴读,需经学、德行、门荫三者皆优,方得入选。此乃祖制,臣妾愚钝,实不敢擅更。”

她略一停顿,目光清澈地迎上郑太后微微僵住的笑容,继续道:“至于陛下身边需人陪伴、砥砺学问,臣妾与晋王殿下亦早有考量。

已特请了太子少师、国子监祭酒、大儒孔颖达公之侄,名满京华的青年才俊孔志玄入侍。

孔公子家学渊源,品行端方,学问更是极好的,正可为陛下良师益友。此事,殿下亦是首肯的。太后尽可安心。”

武媚娘一番话,滴水不漏。

她先搬出“祖制”这顶大帽子,堵死任何“破例”的可能;再抛出早已备好、且出身、学问、德行无可挑剔的孔志玄,既显得思虑周全,又狠狠打了郑太后一个措手不及。

你郑家那个不学无术的侄儿,拿什么跟孔圣后裔、青年名士比?

最后点出“殿下亦是首肯”,更是将李贞的权威轻轻压上,彻底断绝郑太后纠缠的余地。

郑太后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握着锦帕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她死死盯着武媚娘,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殿内命妇们个个屏息凝神,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自己此刻是尊木雕泥塑。谁都能感觉到那两位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之间,涌动的冰冷暗流。

良久,郑太后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声音,干涩无比:“晋王妃……思虑周详,安排妥帖。哀家……自是放心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磨出来的。

“太后谬赞了,此乃臣妾分内之事。”武媚娘微微欠身,礼数周全,无可指摘。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而她,兵不血刃,全胜而归。

夜晚,晋王府书房。烛火通明,李贞正与户部、工部的几名心腹官员核算关中大渠的预算与工期,条分缕析,务求详尽。

武媚娘悄然入内,挥手屏退了左右侍从,亲自执起墨锭,为李贞研墨。她动作轻柔,低声将白日立政殿中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李贞听罢,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笑道:“妇人见识,总想着提携娘家,在所难免。她愿折腾,由她去。些许用度,赏赐,不必计较。”

他如今目光在朝堂天下,对后宫这些争风吃醋、安插亲信的小把戏,并不太放在心上。

武媚娘研墨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眸中光华流转,清澈见底,却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殿下以为,她所求,仅是些许金银用度,或是为娘家子侄谋一闲职?”

“嗯?”李贞挑眉看她。

“慕容婉今日有密报至,”武媚娘声音压得更低,只有两人可闻,“郑太后近来,频频召见已致仕的侍中于志宁夫人等一众老臣诰命,赏赐首饰衣料,异常丰厚。

又数次秘密接见一些宗室子弟,多是永徽初年因‘房遗爱谋反案’牵连被贬黜、或对‘永徽新制’心怀怨望之辈。她宫中用度,近月来也奢侈异常,远超太后规制。”

李贞神色渐渐肃然。赏赐老臣遗孀,是收买人心,联络旧情;接见失意宗室,是搜罗羽翼,积蓄力量;奢侈用度,或许是为了摆出姿态,显示实力。

这些若单独看,或是妇人短视贪权,但联在一起……

“媚娘之意是?”李贞沉声问。

武媚娘停下研墨,直视李贞双眼,一字一句道:“妾身只怕,她所求,非止金银,亦非区区一伴读虚职。她怕是……想做汉之吕后,晋之贾后。欲‘母凭子贵’,行垂帘听政之实。”

她顿了顿,声音更冷,“陛下(李孝)虽幼,却是名正言顺的天下共主。这‘正统’二字,有时,胜过十万雄兵。”

书房内骤然安静下来,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李贞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眼中锐光闪烁。他之前确实有些轻视了郑太后,只当她是个见识短浅、贪图享乐的深宫妇人。

经武媚娘这一点醒,再结合慕容婉的密报,那些看似零碎的举动,瞬间串联成一条清晰的线索——她在布局,在经营,目标直指那至高无上的“摄政”之权,甚至更远。

“是本王疏忽了。”李贞缓缓吐出一口气,握住武媚娘的手,“媚娘以为,该当如何?”

“静观其变,剪其羽翼。”武媚娘反握住他的手,语气冷静而果决,“慕容婉已在她身边安插了可靠眼线,她一举一动,皆在掌控。

眼下急务,非在深宫,而在朝堂。殿下新政,触及世家根本,彼等必不甘心。郑太后若与之勾结,里应外合,其祸不小。

故,当务之急,是将科举之事办得漂亮,将那些有真才实学、心怀感激的寒门士子,牢牢握在手中。这些人,无世家背景,唯有倚仗殿下,方是未来对抗世家、乃至……防范‘后党’的根基。”

她眼中寒光一闪,“至于郑太后那边,且让她再蹦跶几日。待其羽翼渐丰,狐狸尾巴露出,再连根拔起,方是正理。”

李贞看着妻子冷静剖析、谋划深远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与豪情。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就依媚娘之言。科举之事,我亲自督办。宫里……便交给你了。慕容婉那边,需要什么,尽管调用。”

夫妻二人目光交会,无需多言,默契已生。窗外,长安城的夜色愈发深沉,万家灯火渐次熄灭,唯有晋王府书房的烛光,亮至深夜。

与此同时,皇宫深处,万寿殿。

郑太后挥退了所有宫女内侍,独自坐在昏暗的寝宫内。白日在立政殿中的难堪与挫败,如同毒蛇啃噬着她的心。

武媚娘那张精致却可恨的脸,那从容不迫、将她所有算计轻轻挡回的语气,一遍遍在她脑中回放。

“贱女人!欺人太甚!”她猛地一挥袖,将案几上一个前朝御赐的琉璃盏扫落在地,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殿中格外刺耳。

她胸口剧烈起伏,妆容精致的脸庞因愤怒而扭曲,“这宫中,还不是你武媚娘一手遮天的时候!李贞……李贞!你们夫妇,欺我孤儿寡母,霸占朝纲,还想绝我郑家之路!休想!”

她在空荡的殿中来回疾走,像一头困兽。良久,她停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摆着一个看似普通的妆奁。她颤抖着手,打开妆奁底层一个隐秘的夹层,从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枚玉佩。质地并非顶级的和田美玉,雕刻的纹样也非宫中制式,而是一种古朴诡异的兽面纹,透着苍凉久远的气息。

玉佩边缘有些磨损,显然年代不近。

郑太后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她略微冷静。她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怨毒而决绝,低声自语,仿佛在与虚空中的某人对话:

“是时候了……该见见‘故人’了。你们李唐皇室欠我的,欠我郑家的……统统都要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