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科考惊雷(1 / 2)

贞观十年的早春,料峭寒意未消,东都洛阳却已被一种近乎沸腾的灼热所笼罩。这热浪并非来自天气,而是源于万千士子心头澎湃的希望与野心。

贡院之外,来自天南地北的举子们摩肩接踵,青衫纶巾,携着沉重的书箱,眼中燃烧着对未来的渴望,对“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一终极梦想的执着。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汗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与兴奋。

今年春闱,与往年大不相同。摄政王李贞以雷霆手段平定高句丽、设立海东行省,威望如日中天。新政之风,亦随之吹入这抡才大典。

主考官,正是李贞本人。开考前夕,他以摄政王、天策上将之尊,亲临贡院,颁布数条严令,震动天下:

一曰“唯才是举”,取消对商贾、工匠、军户等“贱籍”子弟的参考限制,只问文章,不论出身。

二曰“糊名誉录”,所有试卷由专人誊抄,隐去姓名、籍贯,考官但凭文章定优劣,彻底杜绝请托、辨认笔迹之弊。

三曰增设“时务策”,不考空泛诗赋,专问钱粮、刑名、水利、边事等实务,以“观其经世致用之能”。

此令一出,寒门庶族子弟欢欣鼓舞,奔走相告,视此为新朝气象,晋王恩德。而那些世代簪缨、倚仗门荫与名士荐引的世族子弟,则如丧考妣,怨声载道。

然则大势所趋,摄政王威权正盛,无人敢明面反对,只得将不满与焦虑,深埋心底,或转为更为隐秘的较量。

礼部衙署内,气氛与外间的喧嚣躁动截然不同,透着一种压抑的沉闷。

值房里,礼部员外郎周谨正与几位相熟的郎官、主事围着炭盆吃茶,盆中银炭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几人眉宇间的阴郁。

“糊名誉录?唯才是举?呵!”周谨啜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汤,将茶盏重重顿在几上,溅出几点褐色的水渍。

他年约四旬,面皮白净,蓄着精心修剪的短须,出身荥阳郑氏远支,靠着家族荫庇与钻营,好不容易熬到礼部员外郎的实缺,主管此次春闱部分考务,本是油水丰厚的差事。

可新政一出,诸多“方便之门”被堵死,更让他如鲠在喉的是,那些泥腿子、商贾子,竟也有了与他郑氏子弟同场较技的资格!

“简直是斯文扫地,礼崩乐坏!没有乡评里选,没有名士品题,单凭几篇不知所谓的‘时务策’,就能判定高下?就能入朝为官?与贩夫走卒同列?朝廷体统何在!祖宗法度何在!”

“慎言,周兄!”一旁的主事连忙低声道,警惕地看了看门外。

“怕什么?”周谨冷哼一声,声音却不由自主压低了几分,“这礼部衙门口,如今还有几个真心向着新政的?不过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糊名誉录?防得了明面上的请托,防得了暗地里的手脚么?安排号舍、检查考具、乃至巡场监考,哪一桩没有文章可做?”

几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他们都出身不低,对寒门士子天然带有轻视与敌意,更对新政断了自己财路、削了家族特权而深怀不满。

周谨近日得了“上头”隐秘的示意与厚赠,正琢磨着如何给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田舍郎”一点颜色瞧瞧,顺便替“自己人”行些方便。

开考日,天色未明,贡院门口已是人山人海。士子们经过层层搜检,鱼贯入场。人群中,几名衣衫简朴、却气度沉凝的寒门士子格外引人注目。

他们或来自边郡,或出身贫寒,皆因才学出众、在地方已有清名,被视为此科夺魁的热门。然而,就在他们验明正身、领取考牌号舍时,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刁难。

“你这考篮夹层为何如此之厚?需拆开查验!”一名胥吏拦住一位名叫张济的河东士子,语气生硬。

“大人,此乃家母亲手所缝,内衬棉絮以防笔墨冻结,绝无夹带!”张济不卑不亢。

“你说无便无?拆!”胥吏不由分说,夺过考篮,粗暴地撕开内衬,棉絮散落一地。周围士子侧目,张济面红耳赤,强忍怒气。

另一处,一位江南士子李墨的砚台被以“形制可疑”为由扣下,需反复核验;一位蜀中才子王焕则被分到了紧邻茅厕的“臭号”,熏天秽气令人作呕……种种琐碎却烦人的刁难,接踵而至。

执行这些“规矩”的胥吏,皆得了周谨或其心腹的授意,目标明确——扰乱这几名寒门翘楚的心绪,若能令其发挥失常,甚至违规被逐,便是大功一件。

然而,他们未曾察觉,贡院内外,那些看似寻常的杂役、更夫、乃至维持秩序的兵丁中,有几双格外冷静锐利的眼睛,正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这些眼睛的主人,将周谨等人的小动作、那几名被刁难士子的姓名样貌,乃至他们脸上细微的屈辱与愤怒,一一记下,通过特殊的渠道,悄无声息地汇入洛阳城某处深宅的案头。

晋王府,听雨轩。

武媚娘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手中拿着一卷书,却未看进去几个字。窗外春寒依旧,室内地龙烧得暖融,紫铜熏笼里沉水香的气息袅袅婷婷。

慕容婉悄无声息地步入,行礼后,低声将贡院内外所见,巨细靡遗地禀报了一遍。

“……周谨指使胥吏,刻意刁难张济、李墨、王焕等七人,皆是此科寒门中声名较着者。其用意,显是扰其心神,损其发挥。”

慕容婉声音平静无波,“此外,三日前,宫内尚服局一名叫王德的内侍,借采办之名出宫,与周谨在‘悦来茶楼’雅间密会半炷香。

次日,周谨便命心腹书吏,将一份加封的‘时务策备考辑要’,送至永兴坊郑侍郎府上。

郑侍郎之侄郑元昌,以及另两位与郑家往来密切的世族子弟,近日皆闭门苦读,所阅书目,与那‘辑要’所载,高度重合。”

“哦?”武媚娘放下书卷,凤目微挑,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太后手伸得倒快,这便按捺不住了。周谨……礼部郑侍郎……”

她指尖在紫檀木案几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在这静谧的室内格外清晰。“舞弊都舞到春闱头上来了,还是这等拙劣手段。那‘辑要’,可拿到了?”

“拿到了抄本。”慕容婉从袖中取出一份薄册,双手呈上,“表面是寻常的经义策论摘要,但其中夹杂了些生僻典故与时事评论,若与坊间流传的几种猜题方向比对,可勾勒出一个大致范围。

尤其关于‘河工与漕运’、‘边市利弊’、‘高句丽战后安置’三题,暗示尤为明显。”

武媚娘接过,快速浏览,嗤笑一声:“雕虫小技。这般泄露,纵使得了题目,胸无点墨,文章做得生硬突兀,反是破绽。”她将册子丢在案上,沉吟片刻。

“周谨那边,不必打草惊蛇。他不过是条闻到腥味的鬣狗,背后牵线的主子,才是正主。继续盯着,看他都与谁接触,那份‘题目’最终送到了哪些人手上,一个不漏,给我记清楚。”

她眼中寒光一闪,“至于张济那几个寒门士子……派人暗中接触,给予安抚,确保他们不受干扰,顺利考完。

春闱,是王爷新政的颜面,更是未来朝堂的根基,不容有失。我要的,是寒门英才脱颖而出,更要让那些魑魅魍魉,在光天化日之下,现出原形!”

“是。”慕容婉躬身领命,身影悄然退去。

武媚娘重新拿起书卷,目光却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低声自语:“太后啊太后,你急着在科场上动手脚,倒是帮我省了不少甄别的工夫。这份大礼,我且替你收着,放榜之日,再原样奉还。”

贡院之内,森严肃穆。三日一场,九日考毕。士子们或奋笔疾书,或蹙眉苦思,或仰天嗟叹。墨香与汗味交织,野心与才华碰撞。

巡场的御史、监试的考官目光如炬,一切似乎都在严密的规则下有序进行。无人知晓,在这平静的表面下,暗流已悄然涌动。

阅卷之日,贡院明伦堂被重重封锁。

试卷经糊名、誊录后,分发至各房同考官批阅。同考官皆由李贞亲自遴选,多为出身清贵、素有文名的官员,其中亦不乏寒门晋升的干吏。

阅卷过程严格遵循“糊名誉录”之制,众人秉烛夜战,朱笔点评,不敢有丝毫懈怠。

然而,当阅到“时务策”部分时,数份试卷引起了数位同考官的注意。这几份策论,结构工整,辞藻也算华丽,引经据典,乍看颇具章法。

但细品之下,却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其核心观点与论述逻辑,与文章本身的文气、学识底蕴颇有不协,仿佛生硬嫁接上去的。

尤其涉及“河工漕运”、“边市利弊”、“高句丽安置”等题目时,所引用的数据、提出的对策,竟与朝廷内部一些尚未公开的讨论、或摄政王近期的某些施政倾向,有着惊人的、乃至过于“精准”的吻合。

而这种“吻合”,并非源于对时局的深刻洞察与扎实的政务素养,反倒更像……提前知道了“答案”。

几位正直的同考官心生疑虑,将此异常记录在案,并将这几份可疑试卷,连同批语,一并上呈主考官李贞定夺。

此时,李贞正端坐于主考房中,翻阅着已初步定等的“墨卷”。他神色沉静,目光锐利,不放过任何一份可能被遗漏的英才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