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内根基稍稳,郑太后的目光,投向了宫墙之外。李慕云留下的那份名录和飞钱汇票,成了她撬动外朝的最初杠杆。
她没有贸然去接触那些位高权重、目标明显的朝臣。她的目标,是那些因李贞新政而利益受损、心中怨怼,却又官位不显、不易引人注目的中低级官员。
礼部、户部、工部,这些与新政关联最直接的衙门,成了她重点渗透的方向。
首先被“联络”上的,自然是名录上第一位,户部员外郎赵明哲。郑福通过一个与赵明哲有拐弯抹角亲戚关系的古董商人,设了一个局。
在一次“偶然”的鉴赏私宴上,赵明哲“意外”获得了一幅前朝名家的残卷,价值不菲,却因保存不善,需名家修复。
而这位“恰好”认识能修复此画的大师,又“恰好”能垫付一笔不菲修复费用的,便是郑福安排的人。
赵明哲并非蠢人,隐约察觉到其中的不寻常。但对方行事圆滑,不留把柄,所托之事也暂时无关紧要,只是请他“关照”一下某位在礼部候补、出身荥阳郑氏偏远的远亲。
加之他本就对清丈田亩、科举新规等新政满腹牢骚,家族利益也受损害,几杯黄汤下肚,在“知己”面前,不免抱怨连连。
“什么唯才是举,糊名誉录!简直是胡闹!寒门竖子,读过几本书?懂得什么是经义?什么是礼法?靠几篇急就章的时务策就能做官?那还要我们这些世代诗书传家的做什么?”
赵明哲面红耳赤,唾沫横飞,“还有那清丈田亩,说是均平税赋,实则是巧取豪夺!
我家族叔,在郑州好好的两千亩水田,硬是被划出去八百亩说是‘隐田’!补税不说,面子都丢尽了!这朝廷,都快成了他李贞一言堂了!”
倾听者深表同情,附和几句,不经意间提到“太后仁厚,最是体恤老臣,维护祖制”,又暗示“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总有云开雾散之时”。
赵明哲心中微动,却不敢接话,只将这份“知遇之感”与那幅名画残卷的“人情”,默默记下。一条若即若离的线,已然搭上。
类似的手段,被用在其他几个目标身上。有时是通过乡谊,有时是通过同年,有时干脆是直接送上恰到好处的“冰敬”、“炭敬”,附上“太后念及旧臣,时世艰难,聊表心意”的模糊说辞。
对于真正有才学却因出身寒微或不肯阿附而受打压的,郑太后甚至授意,可以通过某些民间诗社或文会,给予其诗文一定的“好评”和“资助”,结一份“文字缘”。
渐渐地,一个以“维护正统纲常、匡扶社稷、体恤旧勋”为潜在共识的小圈子,在洛阳城中几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悄然形成。
他们定期聚会,有时是在某位官员外宅的“诗会”上,有时是在某家书院举办的“寿宴”中,有时甚至是在香火冷清、游人稀少的城外寺庙“法会”之后。
交流的内容,从最初的品评诗文、鉴赏古董,逐渐扩展到对朝政的议论,对新政的抨击,对“牝鸡司晨”的隐忧,对“权臣当道”的愤慨。尽管言辞隐晦,但彼此心照不宣。
郑太后从不亲自参与,甚至很少直接下达指令。她通过郑福,以及郑福发展的两个绝对心腹。
一个是在宫市采买中发展的低等宦官,一个是因家人受郑家恩惠而效死力的宫女。
他们以极其隐秘的方式传递消息、接收情报、以及拨付必要的活动资金。
她深知自己根基浅薄,必须如履薄冰,任何直接的关联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这一日,郑太后在鹤鸣殿暖阁,收到了来自宫外小圈子的第一条颇具价值的情报。情报被小心地缝在一卷普通《金刚经》的抄本夹层里,由那名负责与宫外某书局“结善缘、请经书”的宫女带回。
郑太后屏退左右,亲自用簪子挑开细密的缝线,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薛涛笺。上面以蝇头小楷写着寥寥数语,却让她瞳孔骤然收缩:
“闻,晋王拟于下次朔望大朝,奏请扩今岁秋闱取士额,再废数项门荫旧例,并令各道州举‘寒俊’、‘茂才’直送吏部候考。风声已自政事堂漏出。”
秋闱?扩取士额?再废门荫?举寒俊茂才直送吏部?
郑太后捏着纸笺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李贞这是要将科举之路彻底向寒门敞开,同时进一步剥夺世族子弟凭借门荫入仕的捷径!这是要彻底掘断世家大族的根!
可以想见,此议若成,将有多少寒门士子欢欣鼓舞,又将有多少世族官员、包括她暗中联络的这些“自己人”,利益彻底受损,乃至绝望!
然而,震惊与愤怒之后,一股冰冷的、夹杂着兴奋的寒流,窜上她的脊背。她缓缓在暖炕上坐下,将那张纸笺凑近烛火,看着火舌一点点舔舐上去,将其化为一小撮蜷曲的灰烬。
火光映亮她半边脸庞,那双昔日总是盛着幽怨或愤怒的眸子里,此刻跳动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光芒。她嘴角慢慢勾起,那弧度冰冷而锋利。
“机会来了……”她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暖阁中幽幽回荡,仿佛毒蛇吐信。
侍立在一旁阴影中的郑福,微微抬了抬低垂的眼皮。
郑太后转过头,看向他,脸上的笑容加深,却无丝毫温度:“晋王不是要广开寒门之路,彰显他新政的‘至公’与‘恩德’么?
好啊……哀家倒要看看,这被他寄予厚望、视为根基的科举,若变成一场藏污纳垢、丑态百出的笑话……天下人,会如何看待他这位‘至公无私’的摄政王?那些欢欣鼓舞的寒门士子,又会是何等表情?”
郑福深深低下头:“太后圣明。只是……科举之事,关乎国本,防范必然森严。且此事由晋王亲自主导,又有王妃在后方……恐不易着手。”
“不易着手?”郑太后冷笑一声,“正因为是他李贞亲自推动,万众瞩目,才更不能出一丝差错。一旦出了纰漏,便是他自打耳光,威望扫地!
防范森严?哼,百密尚有一疏。何况,我们的人,不是已经在那里了么?”
她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宫墙,看到了礼部衙门,看到了那个满腹牢骚的员外郎赵明哲。
“礼部员外郎,虽非主考,可这科举前后的琐碎事务,号舍安排、考具查验、试卷传递、乃至巡场监考的人手调度……哪一桩,没有文章可做?”
郑太后声音渐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算计,“寒门士子,骤登青云,心高气傲,却也根基浅薄,易受撩拨。世家子弟,骤然失路,心中怨愤,岂甘束手?这考场之内,只要有一颗火星……”
她不再说下去,但郑福已然明了。太后这是要在科举这锅本就滚烫的油里,偷偷滴入几点水,不,是几点毒液。不必多,只要恰到好处,便能引发炸裂,污了整锅油,溅伤那烧火的人。
“你传话出去,”郑太后收回目光,语气恢复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让那边的人,仔细想想,在这‘抡才大典’上,该如何既能‘体恤’世家子弟的委屈,又能‘照顾’寒门才俊的‘不易’……
分寸,要拿捏好。哀家,只要一个‘热闹’的结果。”
“老奴明白。”郑福躬身应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黑暗,执行命令去了。
暖阁内,重归寂静。郑太后独自坐在昏黄的烛光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一只碧玉镯。
科举……李贞,武媚娘,你们想以此收买寒门之心,巩固权位?做梦!哀家便让你们尝尝,这“人心”反噬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