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风波骤起(2 / 2)

她对礼部各项事务的熟悉程度,对律例章程的精准把握,以及对官员能力、品性的洞察力,令所有接触她的人暗自心惊。

她能在听取汇报时,随口点出某位官员籍贯家风、某年某月经办过何事、有何优劣;能在处置案件时,引用的律法条款分毫不差,让涉案者无从辩驳。

同时,武媚娘能在安排人事时,将每个人的特长与岗位职责匹配得恰到好处,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短短十余日,礼部这个庞大的官僚机器,在经历了最初的震荡与恐惧后,竟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效率重新运转起来。

积压的文书被理清,陈年的弊端被揭露,明确的章程被重申,清廉务实的风气开始悄然滋生。

而这一切的核心与灵魂,便是那位端坐正堂、神色平静、却令所有人不敢有丝毫懈怠的摄政王妃。

然而,风暴的中心,往往最是平静。

武媚娘在礼部雷厉风行的整顿,消息早已扩散至宫廷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那最尊贵、也最敏感的所在——两仪殿后的甘露殿,小皇帝李孝的寝宫。

这一日,郑太后“循例”前来探望皇帝。自李孝移居甘露殿,由太子少师、少傅教导后,母子见面时日便少了。今日郑太后盛装而来,身后宫女捧着各色精巧点心与玩具。

八岁的李孝正在临帖,见到母亲,放下笔,规规矩矩地行礼:“儿臣参见母后。” 孩童的声音清亮,礼仪一丝不苟,是东宫师傅们严格教导的结果。

然而,那双清澈的眼眸中,却少了几分孩童应有的依赖与亲昵,多了几分属于帝王的疏离与……不易察觉的畏惧。

郑太后心中酸楚,脸上却堆起慈爱的笑容,上前拉住李孝的手:“我儿近日可好?读书辛不辛苦?瞧这小手,都冻凉了。” 她摩挲着李孝的手,吩咐宫女将点心玩具呈上。

李孝任由母亲拉着,目光扫过那些精致的点心玩具,却并未如寻常孩童般雀跃,只是礼貌道:“谢母后关心,儿臣很好。师傅们教导用心,儿臣不敢懈怠。”

郑太后挥退左右,殿内只余母子二人。

她抚摸着李孝的头,叹息一声,眼眶微微泛红:“我儿如此懂事,母后心里……真是又欣慰,又心疼。”

她压低声音,语气充满哀伤与无奈,“只是这宫里宫外……如今已是别人的天下。你皇叔……摄政王殿下,与你皇婶,如今是大权在握,说一不二。连母后想见你一面,都诸多不易。

他们行事……也愈发专断了。今日能罢了礼部的官,明日还不知要动哪里。母后只怕……只怕他们心中,早已没了君臣之分,没了你这皇帝……”

李孝小小的身体微微一僵,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母亲:“母后何出此言?皇叔皇婶……他们是为国事操劳。礼部有人舞弊,坏了朝廷抡才大典,自当严惩。”

他这些话,像是师傅们平日教导的翻版。

郑太后泪水涟涟,将李孝搂入怀中,声音哽咽:“我的皇儿啊!你还小,不懂人心险恶!他们哪里是为国事?分明是排除异己,揽权专横!

今日能借故清洗礼部,安插他们的人;明日就能把手伸到你的身边,伸到这甘露殿来!到那时,你我母子,怕是连见面说句话,都要看人脸色了!你才是皇帝,是天子!这天下本该是你说了算!可现在……”

她在李孝耳边,低声诉说着“鸠占鹊巢”、“牝鸡司晨”的担忧,描绘着李贞武媚如何“架空皇帝”、“欺凌寡母”,言语间极尽挑拨之能事。

李孝起初只是静静听着,小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听到“他们或许将来连你也不放过”、“这皇位终究要还给他自己的儿子”时,他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抿紧了嘴唇。

良久,郑太后松开李孝,拭去眼泪,强笑道:“瞧母后,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还小,这些事……你不懂也好。只需记住,这宫里,只有母后是真心为你着想,只有我们母子,才是骨肉至亲。

其他人……都靠不住。你皇叔皇婶,如今权势滔天,你……你也要小心些,莫要轻易忤逆他们,平白惹来祸端。”

她这话看似关心,实则在年幼的皇帝心中,种下了更深的猜忌与隔阂的种子。

李孝低着头,看着自己明黄的袍角,半晌,才轻声应道:“儿臣……知道了。母后也要保重风体。”

郑太后又嘱咐了几句,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走出甘露殿,她脸上的哀戚瞬间褪去,化为一片冰冷的阴沉。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殿宇,心中冷笑:孝儿,莫怪母后。这世上,只有权力最可靠。你现在不懂,将来总会明白。

李贞,武媚娘,你们且得意着。离间了皇帝与你们的情分,便是断了你们最大的倚仗!这盘棋,还长着呢!

她不知道的是,她离开后,李孝独自在殿中坐了许久。孩童稚嫩的脸上,交织着困惑、不安,以及一丝被强行植入的恐惧与疏离。

他想起皇叔严厉却偶尔流露关怀的教导,想起皇婶送来的新奇玩具和对他课业的询问,也想起母亲声泪俱下的控诉。究竟谁是对的?他该相信谁?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沉重,悄然压上了他幼小的心头。

礼部的风暴仍在继续,但表面已渐趋平静。该抓的抓了,该查的查了,该换的也换了。

这一日,武媚娘正在值房批阅最后一批关于新任官员铨选与安排的文书,裴炎与暂代礼部侍郎的官员肃立一旁,回禀着各项事宜的进展。

“……祠部、主客、膳部等司,新任主事、员外郎皆已到任,交接顺利。积压文书已理清七成,余下三成乃往年旧案,需会同户部、工部核查,已发文移询。

勋爵核查中,发现三例冒袭,五例请托逾制,均已记录在案,待王妃定夺。”裴炎声音平稳,条理清晰。

武媚娘微微颔首,正要说话,值房外传来轻微的叩门声。一名身着低级吏员服色、面色惶恐的老吏,在门外躬身道:“启禀王妃,裴侍郎,下官……下官有要事禀报。”

裴炎看了武媚娘一眼,见她点头,便道:“进来回话。”

那老吏颤巍巍进来,扑通跪下,双手高举过顶,呈上一本厚厚的、边角磨损的蓝皮账册,声音发颤:

“下……下官奉命清点、查抄已故……已革员外郎周谨城外别业财物,于其书房暗格之中,发现此物。下官不敢擅专,特来呈报王妃、侍郎过目。”

“已故?”武媚娘眉梢微挑。周谨下狱后,受刑不过,前日已在狱中“暴病而亡”,此事她已知晓,并未深究。一个将死之人,能留下什么?

裴炎上前接过账册,翻开只看了几眼,脸色便是一变,快步送到武媚娘案前。

武媚娘接过,目光落下。账册并非礼部公文,而是私记。笔迹潦草,记载的却是一笔笔银钱、珍宝、田宅的往来。时间跨度长达数年,数额巨大。

而最令她目光凝住的,是其中频繁出现的几个名目与代号,“宫中采办”、“内苑用度”、“司苑局王公公”、“西内苑物料”……以及一些隐晦的日期、物品描述和庞大的数字。

“司苑局……”武媚娘低声念出这个名字,眸色骤然转深,寒意凛冽。司苑局,隶属内侍省,掌管宫中园囿、种植、蔬菜瓜果供应,油水丰厚,向来是宫内宦官争抢的肥缺。

周谨一个礼部员外郎,哪怕贪腐,如何与宫中采办、与司苑局的太监有如此巨额的秘密往来?且时间跨度如此之长,显然非一日之功。

她快速翻阅着,账册中夹杂着数页信笺的残片,似是匆忙间未烧尽。隐约可见“太后千秋”、“郑公吩咐”、“掩人耳目”、“分润”等字眼。字迹与周谨不同,更显圆滑。

“看来,这池子水,比我想的还要深。”武媚娘合上账册,指尖在冰冷的封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她抬起眼,看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老吏,声音平静无波,“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回……回王妃,只有下官与一同清点的两名书办见过。下官已严令他们不得外传,账册也是下官亲自送来,途中未假他人之手。”老吏颤声回答。

“做得很好。”武媚娘淡淡道,“此事关系重大,严禁泄露。你三人近日便留在衙中,协助裴侍郎整理卷宗,没有我的手令,不得外出,亦不得与外人接触。明白吗?”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老吏连连磕头。

“裴侍郎,”武媚娘转向裴炎,“周谨‘暴毙’狱中,其家产查抄,可还顺利?有无异常?”

裴炎沉声道:“回王妃,周谨家产已被查封,但其妻儿已于数日前‘意外’返乡,目前下落不明。其京城宅邸中,值钱细软也已转移大半,所剩多为笨重家具、寻常器物。

下官怀疑,其自知罪重,早已安排后路。这账册……或许是他留的后手,亦或是未来得及销毁。”

武媚娘冷笑一声:“后手?亦或是催命符。他一个礼部员外郎,何来这许多钱财与宫中太监往来?又为何偏偏与司苑局牵扯不清?

司苑局掌宫中果蔬用度,油水丰厚是不假,但区区一个太监,能有如此能量,与朝官勾结数年,贪墨如此巨款?”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礼部衙署内往来忙碌却井然有序的景象,目光却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投向了那幽深似海的大内宫闱。

“查。”她转过身,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一查到底。顺着这条线,给本宫查清楚,这司苑局的‘王公公’究竟是何方神圣,这些年,经他手流出去的金银,又流向了何处。

宫中用度,每一分一厘皆出自民脂民膏,岂容硕鼠中饱私囊,更与朝臣勾结,坏我朝纲!”

她将账册轻轻放回案上,指尖拂过那冰冷的蓝皮封面,眼中寒光闪烁,如同暗夜中出鞘的利刃。

“看来,这礼部,不过是个开始。宫里宫外,这盘根错节的烂账,是该好好清一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