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鸣殿,郑太后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枚夔纹玉佩冰凉的触感,心中翻腾的野心与“正统”二字带来的炽热,便迅速被一道来自宫墙之外的紧急密报,浇上了一盆冰水。
消息是郑福带来的,在郑太后屏退左右、独自用早膳时,如同鬼魅般贴近,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禀报:“太后,宫外刚递进来的消息,用的是……最急的那条线。
说咱们之前留意过的那个登州药材商徐贵,前日出京后,未能按约定在潼关外的接头点出现。派去接应的人等了一日一夜,不见踪影,沿途打听,也说没见到那样貌打扮的商队。像是……凭空消失了。”
郑太后捏着银箸的手微微一僵,一小块精致的荷花酥掉回碟中,碎成几瓣。她缓缓放下筷子,拿起雪白的丝帕擦了擦嘴角,动作依旧优雅,但眼眸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
“消失了?”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寒意,“何时的事?最后出现在何处?可留下什么话?”
“据接头的人说,徐贵离京时一切正常,还笑着说了句‘生意谈得顺,回去给老主顾备好辽东老山参’。按脚程,最迟前日傍晚也该到潼关接头点。可直到昨日日落,都不见人。
咱们的人沿着官道往回找了二十里,没见着。也问了沿途几家熟悉的脚店、茶棚,都说没印象。像是……过了渑池之后,就没人再见过他那队车马。”
郑福的老脸上沟壑更深,声音干涩,“没留别的话。但……老奴觉得不对劲。徐贵是走老了这条线的,从无延误。而且,他这趟进京,办的‘事’不小,按理更该小心,断不会无故失联。”
郑太后沉默着。徐贵,明面上是登州一家颇有规模的药材行东主,常年往来于登州、洛阳、乃至辽东贩卖人参、貂皮等物。
暗地里,却是她能联系到辽东某些“特殊人物”的隐秘渠道之一,也是替她与宫外传递一些不宜经官之物的“白手套”。
此次他奉密令入京,表面是洽谈一批宫中御药采购,实则暗中与郑福引见的几位人物接洽,并携带了……一笔数额不小的“心意”,准备送往辽东。此事极为隐秘,知晓者寥寥。
如今,人不见了,连同那笔“心意”,以及他可能知晓的诸多秘密。
是遭遇了意外?山贼?劫匪?还是……疾病?郑太后下意识地否定这些寻常可能。徐贵行走江湖多年,护卫周全,路线熟悉,岂会轻易被毛贼所趁?至于疾病,更不可能毫无征兆。
那么,剩下的可能便只有一种——被人盯上了,截住了。
谁?洛阳的京兆尹?御史台?还是……郑太后心头猛地一沉,一个名字浮上脑海——察事厅!武媚娘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似乎正隔着重重宫墙,冷冷地凝视过来。
“那条线上,知道徐贵此行真正目的的,除了你,还有谁?”郑太后声音更冷。
郑福身子伏得更低:“除了老奴,便只有宫里尚宝监那位帮忙安排‘路引’和‘关防’的王公公,以及……徐贵自己。
连去接头的人,也只知接人,不知具体。王公公那边,老奴已试探过,他一切如常,还问起那批辽东山参何时能到,似乎并无异样。”
不是内部泄密?那问题出在哪里?是徐贵自己行事不密,露出了马脚?还是从他一进洛阳,就被人盯上了?
郑太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如果徐贵真的落入了察事厅手中……那辽东之事,宫中联络,甚至她与李慕云的接触……会不会也被顺藤摸瓜?
不,李慕云行事诡秘,应该无碍。但徐贵这条线一断,短期内再想与辽东那边建立可靠联系,就难了。更重要的是,这无异于一个危险的信号——她的一举一动,可能并非想象中那么隐蔽。
“告诉王公公,那批‘山参’暂时不要了,让他把首尾处理干净,近期安分些。”
郑太后迅速做出决断,眼中惊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锐利与决绝,“接头的人,全部撤回来,分散安置,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再动用。
徐贵……就当没这个人。他若是被黑吃黑了,那是他命不好;若是落在了不该落的人手里……”她顿了顿,声音森然,“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说了,对他,对他全家,都没好处。”
“老奴明白。”郑福躬身,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太后,那辽东那边……”
“暂且按下。”郑太后打断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声音低沉,“李慕云先生说得好,宜静不宜动,宜暗不宜明。
徐贵失踪,不管是何原因,都说明我们已被注意。此时再有异动,便是自投罗网。辽东之事,从长计议。眼下……”
她转过身,眼中寒光闪烁,“先把我儿身边,把这宫里的根基扎稳。外头的事,让那些‘自己人’去闹。我们,坐看风起。”
“是。”郑福悄然退下,去安排后续。
郑太后独自立在窗前,袖中的手紧紧攥着那枚夔纹玉佩,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徐贵的失踪,像一根刺,扎进了她刚刚燃起的野心之中。但这根刺,也让她更加清醒,更加警惕。武媚娘,李贞……你们盯得再紧又如何?
这深宫如海,人心似渊,只要孝儿还坐在那个位置上,只要这“正统”的大旗不倒,哀家便有翻盘的资本!徐贵断了,还有别的线;一条路堵了,还有别的路。哀家倒要看看,你们能防到几时!
她走到妆台前,对镜自照。镜中的女人,容颜依旧姣好,只是眼角眉梢,已刻上了深宫的寂寥与风霜,如今更添了几分冰冷的戾气与不甘。
她轻轻抚过自己的脸颊,低声自语,仿佛在说服自己,又仿佛在诅咒敌人:
“武媚娘,你不过一介妃妾,仗着李贞之势,便敢凌驾于哀家之上?李贞,你纵有开疆拓土之功,亦是人臣!
这天下,终究是孝儿的天下,是哀家这太后的天下!你们夫妻情深,权倾朝野,可曾想过,‘人言可畏’,‘众口铄金’?
哀家便从这‘人言’开始,一点点,剥掉你们的光环,戳破你们的假面!待到人心离析,看你们这权柄,还能握得几时!”
她打开妆奁,取出一盒鲜红的胭脂,仔细地点在唇上。镜中的容颜,顿时添了几分艳色,却也透出一股令人心寒的妖异。
既然暗线可能暴露,那便用明面上的、更“堂堂正正”的方式。流言,宫闱,皇帝……这些,才是她郑太后最天然、最无可指摘的战场。
“来人,”她扬声唤道,语气恢复了平日的雍容,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摆驾,去甘露殿。哀家要去看看皇帝。”
几乎与此同时,洛阳城东,靠近漕运码头的一处不起眼的两进院落。这里是“察事厅”设在宫外的数个秘密据点之一,表面是一户经营南北杂货的商贾住所。
后院正房内,门窗紧闭,帘幕低垂。武媚娘未着宫装,只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外罩银鼠皮坎肩,坐在一张简朴的梨花木圈椅中。
慕容婉肃立一旁,面前的小几上,摊开放着几样东西:一本厚厚的账簿,几封拆开的信函,一枚刻有奇异符号的木牌,还有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裹的、深褐色的粉末。
“都查清了?”武媚娘的目光落在那些物件上,语气平静。
“是,王妃。”慕容婉的声音清晰而冷静,“药材商徐贵,登州蓬莱县人,明面上经营‘济世堂’药材行已逾二十年,信誉尚可。
暗地里,长期为高句丽遗族、特别是逃往辽东、依附靺鞨的渊盖苏文残部,采购关中、中原的盐铁、药材、布匹等禁运或紧俏物资,并传递消息。
其在登州、莱州、乃至幽州,皆有隐秘货栈与联络点,利用漕运与海运之便,构建了一张不小的走私网络。”
她拿起那枚木牌:“此物是在其洛阳落脚点的暗格中发现,与其同行伙计身上也搜出类似信物。经确认,是辽东某些部族交易时使用的‘符信’,持有此物,可在特定地点接货、传递消息。”
又指向那包粉末:“此乃从其随身货物中分离出的特殊药粉,混合了多种药材,本身无毒,但若与另一种常见的解毒药剂混合,可显现出隐形字迹。应是其用于书写密信之法。”
最后,她的手指点在那本账簿和信函上:
“账簿记录其近年大额银钱往来,除了寻常生意,有多笔来源不明、数额巨大的款项,存入洛阳‘瑞昌’、‘永泰’等柜坊,与王妃之前发现的礼部周谨外宅账册中,司苑局的几笔异常支出,在时间和柜号上有所重合。
而这些信函,”她顿了顿,“虽用商业暗语书写,看似寻常货品报价、路途见闻。
但经我们的人破译,其中夹杂了关于朝廷税政变动、地方官员调动、乃至……近两年关中到辽东沿途驿马配备、部分边镇驻军换防的大致时间的零碎信息。虽非核心军机,但已涉军政。”
武媚娘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那双凤眸,越来越沉,越来越冷。当听到“边镇驻军换防的大致时间”时,她的指尖在圈椅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徐贵本人呢?可开口了?”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