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紫宸殿内,鎏金铜鹤吐出的袅袅青烟,也驱不散弥漫在百官间的凝重。
殿中铜炉烧得正旺,火光映照着垂旒后小皇帝李孝稚嫩而紧绷的脸,也映照着珠帘后郑太后微微前倾、隐在光影中的身影。
御阶之侧,那尊为摄政王特设的紫檀木蟠螭纹大椅空着,李贞已于数日前奉旨总督辽东军事,亲赴海东行省坐镇。
此刻,代替他立于御案之侧,直面这满朝文武、处理这棘手国事的,是一身玄色蹙金绣鸾凤纹朝服、头戴九翚四凤冠的摄政王妃,武媚娘。
她未坐那空置的王椅,只肃立于御阶之畔,身姿挺拔如修竹,凤冠珠帘半掩容颜,只露出一双沉静如寒潭、锐利如鹰隼的眸子,缓缓扫过丹陛之下黑压压的百官。
没有李贞在侧的威压,她独自面对这天下中枢的衮衮诸公,气势却丝毫不堕,反而因那份沉凝与专注,更添几分不容置疑的权威。
朝议伊始,兵部尚书出列,以沉痛而愤慨的语调,再次详陈辽东最新急报。
新罗权臣金钦纯非但未因大唐遣使申饬、增兵威慑而收敛,反在凛冬时节加剧挑衅,纵兵屡犯海东行省东南沿海,袭击屯堡,掳掠边民,甚至伏击唐军巡边斥候,造成伤亡。
安东都护府八百里加急求援,言“贼势猖獗,边民震恐,请天兵速至,以彰天威”。
话音甫落,殿中嗡然。武将行列,程务挺、苏定方等将领怒目圆睁,气血上涌;文官队列亦是哗然,主战之声骤起。
“陛下!太后!王妃!”一员虎将踏步出列,声如洪钟,正是左骁卫将军薛仁贵,他抱拳凛然道:“新罗蕞尔,猖狂至此!摄政王殿下已亲临海东,整军经武。
然贼寇凶顽,非雷霆手段不足以震慑!臣请增发精兵,驰援海东,会同殿下,予贼痛击,犁庭扫穴,以绝后患!”
“薛将军所言极是!金钦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不伐不足以立威!”
“边民何辜,遭此荼毒!朝廷当速发大兵,剿灭此獠!”
主战派群情激愤。刘仁轨、裴行俭等务实派文臣亦出列附议,认为必须展示强硬,否则边境永无宁日,四夷效仿,国将不国。
就在这同仇敌忾、请战声浪高涨之际,一个略显苍老、却刻意拔高的声音,刺破了激昂的氛围:
“陛下!太后!王妃!老臣有本启奏!”
众人侧目,只见文官队列中,一位身着深绯官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髯的官员,手持玉笏,颤巍巍出列。正是御史台侍御史,王珪。
此人出身太原王氏旁支,素以“清直敢言”、“笃信古礼”自诩,在朝中颇有“诤臣”之名,亦是郑太后暗中着意拉拢、用以在朝堂发声的重要人物。
殿中为之一静。许多目光变得复杂,有蹙眉不语的,有冷眼旁观的,也有暗自期待的。
王珪深吸一口气,仿佛承载着社稷重担,朗声道:“薛将军忠勇,诸公义愤,老臣感同。然,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今新罗虽有衅,然其王年幼,权臣跋扈,其行可诛,其国可悯。我天朝上国,当怀柔远人,宣示德化,岂可因边将一己之怒,便轻启战端,劳师远征,陷生灵于涂炭?”
他话锋一转,目光似有意似无意扫过御阶侧的武媚娘,声音愈发恳切,甚至带上一丝痛心疾首:“且去岁方定吐蕃,今岁又收高句丽,将士疲惫,国库耗损。
关中、河东,去岁水旱相继,民生未复。王妃明鉴,此时再于辽东大兴兵戈,粮秣何出?徭役何加?
岂非竭泽而渔,徒耗民力,动摇国本?《左传》有云:‘国虽大,好战必亡。’前隋三征高句丽而亡国之鉴,殷鉴不远!
摄政王殿下开疆拓土,功在社稷,然亦当体恤民力,慎用兵戈。王妃辅政,母仪天下,更当以苍生为念,劝谏殿下,勿要穷兵黩武,方是社稷之福,百姓之幸啊!”
这一番话,引经据典,占据道德高地,将“用兵”与“劳民伤财”、“动摇国本”乃至“重蹈隋炀帝覆辙”直接挂钩。
更隐隐将矛头指向力主强硬的李贞,甚至暗指武媚娘未能“劝谏”,有“牝鸡司晨”、怂恿夫君“穷兵黩武”之嫌。
殿中不少出身世家、对连年用兵心存疑虑、或对李贞夫妇权势膨胀暗怀忌惮的官员,闻言不禁微微颔首,面露忧色。
“王侍御此言差矣!”兵部侍郎刘仁轨立刻出列反驳,他虽为文官,但曾任地方,熟知边事,声音铿锵:“金钦纯非寻常边衅,乃蓄谋侵边,屠戮我民!此非‘边将一己之怒’,乃敌寇公然叛盟,犯我疆界!
若一味怀柔,示敌以弱,非但不能止戈,反助其气焰,令四夷轻我大唐!届时烽烟四起,耗费岂不更巨?民生岂不更苦?至于国库……”
“刘侍郎!”王珪厉声打断,须发微张,“你只知言战,可知兵事一开,金山银海亦如流水?去岁征吐蕃,耗费几何?今岁定高句丽,又耗费几何?户部空虚,已是捉襟见肘!再启辽东战事,钱粮从何而来?
莫非又要加征赋税,盘剥百姓?届时民怨沸腾,岂是社稷之福?摄政王殿下开海东盐利,虽有所得,然盐利终是小数,岂能支应大军远征?王妃,三思啊!”
他身后,几位同样绯袍、青袍的官员纷纷出列附和,言辞恳切,忧国忧民之状溢于言表:
“王侍御所言甚是!当以德服人,遣使严责,令其谢罪即可,何必大动干戈?”
“兵凶战危,生灵涂炭。陛下仁德,太后慈悲,王妃贤明,当以苍生为念!”
“臣闻海东新附,百废待兴,正需安抚。此时用兵,恐生内变啊!”
一时间,“体恤民力”、“慎动兵戈”、“以德服人”之声甚嚣尘上,与主战派的激昂请战形成鲜明对峙。朝堂之上,俨然分成了两派。
珠帘之后,郑太后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勾起一丝弧度。王珪这番言论,正是她授意。
不求能阻止用兵,但求在道义上打压李贞夫妇气焰,在朝野间营造“穷兵黩武”、“不顾民生”的舆论。尤其将武媚娘置于“未能劝谏”、“有失妇德”的境地,更能动摇其“贤德辅政”的形象。
御阶之侧,武媚娘始终静默,凤目低垂,仿佛在聆听,又似神游。直到王珪等人声音渐歇,朝堂上出现片刻寂静,只闻炭火噼啪,她才缓缓抬起眼帘。
那目光,清冽如雪水,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彻人心的力量,缓缓扫过王珪及那几位附和者。凡被这目光触及之人,皆心头一凛。
“王侍御,”武媚娘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忧国忧民,忠贞可嘉。你所言‘国虽大,好战必亡’,‘当体恤民力’,亦是正理。”
王珪微微一愣,没料到武媚娘先予肯定,心中稍定,腰杆挺直几分。珠帘后的郑太后,眉头却几不可察地一蹙。
然而,武媚娘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字字如锤:“然,治国理政,需明辨是非,洞察实情。空谈仁义道德,而罔顾敌寇凶顽,边疆危急,百姓倒悬,非但无益,反误国事。”
她目光如电,直视王珪,“你口口声声‘国库空虚’、‘民生凋敝’,言下之意,可是指摄政王殿下历年用兵,耗空了府库,苦了百姓?又或是暗指,辽东之衅,乃是殿下行事强硬所招致?”
王珪脸色微变,忙道:“老臣不敢!老臣只是就事论事,虑及国用民生……”
“就事论事?”武媚娘微微倾身,目光锐利,“那便请王侍御,与诸位大人,听一听,何为‘事’,何为‘实’。”
她不再看王珪,转而面向御阶之下,朗声道:“户部尚书裴宣机何在?”
“臣在。”年过五旬、面容清癯的户部尚书裴宣机应声出列,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封面深蓝的册子。
“将去岁、今岁,及预估明年,国库岁入、岁出,太仓、左藏、右藏三库结余,以及历年征吐蕃、定高句丽所用军费明细,与历年赈灾、修河、官俸等常例开支对比,向陛下、太后,及诸位同僚,宣读一遍。”
武媚娘的声音不容置疑。
“臣,遵旨。”裴宣机展开册簿,清了清嗓子,开始以一种平稳无波的语调,报出一连串数字:“贞观九年,岁入绢帛八百七十万匹,钱六百五十万贯,粮……”
他语速不快,却清晰无比,从全国税赋,到盐铁茶酒专卖、市舶关税、河西商会及海东行省新辟盐铁之利,一笔笔,一项项,巨细靡遗。
接着是支出:军费、官俸、皇室用度、工程赈济……尤其列出近两年军费详细开销及战后抚恤、赏赐、屯田等后续投入,与历年常例对比,增减分明。
数字枯燥,却汇聚成一股无可辩驳的力量。当裴宣机最后报出“截至本月,太仓实存绢帛三百二十万匹,钱四百一十五万贯,粮八百五十万石;左藏库实存金银器皿、珠宝折价约五百万贯。
河西商会盐利,去岁至今,累计入库折钱二百八十万贯,海东行省新设,盐铁茶马之利,预计明年可增百万贯”时,殿中许多官员,尤其是非户部出身者,都不禁吸了口冷气。
这库存,虽非极度充盈,但绝对谈不上“空虚”!
尤其他特意提及河西、海东新辟财源,前景可观。有眼尖者更注意到,那账册关键数据旁,竟有数处朱笔小楷批注,字迹清峻,正是武媚娘笔迹!显见她早已详阅,了然于胸。
王珪脸色开始发白。武媚娘却不给他喘息之机,目光转向另一侧:“兵部尚书李靖年高,由兵部侍郎刘仁轨,将新罗历年侵扰事实,择其要者,报于朝堂。”
“臣遵旨。”刘仁轨再次出列,手持一卷文书展开,声音陡然提高:“去年至今,新罗大小犯边三十有七次!今年春,袭我临屯都督府,掠边民百二十口。
今年夏,犯我莱州海域,焚我渔舟三十余艘;上月,袭我海东行省瓮津镇,杀我边军斥候五人,伤十一人,掳掠无算!此皆有安东都护府、登州都督府、海东行省总督府行文邸报为证!
时间、地点、伤亡、损失,记录在案!敢问王侍御,这是‘边将一己之怒’?还是我大唐将士百姓,合该引颈就戮,以全你口中之‘德化’?!”
刘仁轨的质问,如惊雷炸响。那一条条血淋淋的记录,与王珪空泛的“怀柔”相比,孰是孰非,一目了然。
王珪汗如雨下,身子微颤。他身后那几位附和的官员,也纷纷低头。
武媚娘缓缓前踏一步,翟衣上的蹙金绣凤纹在殿内光线下流转着威严光华。她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面色惨白的王珪身上,声音清越而冰冷:
“王侍御,诸位大人,可听清了?国库虽非极度充盈,然支撑一场惩戒不臣、保境安民之战,绰绰有余!新罗金钦纯,累累血债,证据确凿,非我寻衅,实乃彼寇欺人太甚!
摄政王殿下增兵海东,乃为威慑,乃为反制,乃为护我疆土,卫我百姓!何来‘好战’之说?何来‘动摇国本’之虞?前隋之亡,亡于暴政,亡于无道,岂是保家卫国、抵御外侮之过?”
她每说一句,王珪等人的头便低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