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庙堂之争(2 / 2)

“至于民生,”武媚娘话锋再转,语气中带上一丝凛冽的讥诮,“摄政王殿下主政以来,轻徭薄赋,鼓励农桑,开通商路,设立义仓,何处不曾体恤民力?

海东销售食盐获利百万,半数用于抵扣辽西、陇右百姓赋税;平定高句丽所得财货,大半赏赐将士、抚恤伤亡、用于当地重建。

尔等口中‘盘剥百姓’、‘民怨沸腾’,从何而来?莫非是坐在洛阳的锦绣堆中,凭空臆想出来的么?”

她目光如刀,刺向王珪:“尔等口口声声‘圣人之道’、‘怀柔远人’,却对边疆将士浴血、百姓遭难视而不见。

对确凿的敌寇罪行充耳不闻;对朝廷历年恤民之举,充耳不闻!只会空谈道德,罔顾事实,混淆是非!

此等言论,非但不能匡正朝纲,安抚民心,反而扰乱视听,助长敌寇气焰,寒将士之心,伤黎民之望!尔等,扪心自问,可对得起身上这身官袍,可对得起陛下、太后、朝廷的信任?!”

这一番话,如同雷霆风暴,将王珪等人驳得体无完肤,剥去了“清流”、“诤臣”的外衣,露出其不顾事实、空言误国的本质。殿中鸦雀无声。

许多原本中立或心存疑虑的官员,看向王珪等人的目光已充满鄙夷。珠帘后,郑太后手中的锦帕已被绞得变形,指甲深掐入掌心。

武媚娘不再看面如死灰的王珪,转而面向御座与珠帘,敛衽一礼,声音恢复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陛下,太后,金钦纯悖逆猖獗,边患日亟,不容姑息。摄政王殿下已亲临海东,整军备战。朝廷当速做决断,以安边陲,以定人心。

臣妾愚见,当立即下旨:一,严词申饬新罗王,限期缚送金钦纯请罪;二,命户部、兵部,全力保障海东行省粮秣军械,不得有误;

三,诏令河北道、河南道临近州县,整饬武备,以备策应。如此,方能显天朝威仪,护黎庶安康。”

她的话,条理清晰,有理有据,更挟带着方才以事实碾压空谈的磅礴气势,让人无从反驳。幼帝李孝有些无措地看向珠帘。

珠帘后沉默片刻,传来郑太后有些干涩的声音:“王妃……所言甚是。便依此议,着中书省拟旨,用印颁发吧。”

“太后圣明。”武媚娘微微颔首,随即目光再次扫过殿中,尤其在王珪等人身上停留一瞬,淡淡道:“凡军国大事,当基于实情,明辨利害,而非坐而论道,空谈误国。望诸位臣工,以此共勉。”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心思各异地退出紫宸殿。王珪被同僚搀扶着,踉跄而出,面如金纸。几位附和他的官员,也如丧考妣。

而与郑太后关系密切的几位重臣,如礼部尚书崔文焕等,虽未直接发言,但脸色也极为难看。他们隐晦交换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忌惮与无力。

武媚娘今日展现出的,不仅是口才与急智,更是对政务细节可怕的掌握力,以及那种用事实碾压一切空谈的强悍风格。

退朝后,武媚娘并未在宫中停留,径直返回晋王府。书房内,她屏退左右,只留心腹女官苏慧娘伺候。卸去沉重的朝服冠冕,换上常服,她眉宇间却并无多少胜利的轻松,反而凝着一层淡淡的忧色。

“王妃今日在朝堂之上,真真是……”苏慧娘一边为她斟上热茶,一边轻声赞叹,眼中满是钦佩。

“真是什么?舌战群儒?”武媚娘接过茶盏,并未就饮,只望着杯中袅袅升腾的热气,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带着冷意的弧度,“不过是些拾人牙慧、罔顾事实的腐儒罢了。

靠着几句圣人语录,便想指点江山,臧否人物,却连国库有几斗米,边关流了多少血都不清楚,岂不可笑,可悲?”

苏慧娘点头:“经此一事,那些空谈误国之辈,想必能消停些了。”

“消停?”武媚娘轻轻摇头,眸色转深,“只怕未必。你看那王珪,固然是个棋子,但他今日所言,句句站在‘道德’、‘民生’的制高点上。

若非我们准备充分,拿得出实实在在的账目、军情,只怕还真能蛊惑不少人心。今日我们能驳倒他,是因为我们手握实据。

若下次,他们不在这些有据可查的事情上纠缠,转而攻击王爷与我‘专权’、‘跋扈’,甚至……牵扯宫闱,散布流言,又当如何?”

她放下茶盏,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覆雪的枯枝,声音渐低:

“今日朝上,并非所有人都出声。我留意到,那位出身博陵崔氏的给事中,还有几位山东世族出身的官员,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但看王珪等人的眼神,却颇有些不以为然。

他们……或许觉得王珪之流蠢笨,或许另有盘算。反对我们的,并非铁板一块。但正因如此,才更需警惕。今日他们能用‘空谈’来攻讦,明日就能用更阴险、更难以防备的手段。”

苏慧娘若有所思:“王妃是说……郑太后那边,不会善罢甘休?”

“她?”武媚娘冷笑一声,“今日王珪惨败,她怕是比谁都恼怒。朝堂上明着来不行,她定然会另辟蹊径。徐贵那条线,查得如何了?可有什么进展?”

苏慧娘神色一凛,低声道:“正要禀报王妃。慕容统领那边传来消息,那药材商人徐贵的一名护卫,熬刑不过,吐露了些许线索。

他们此次入京,除了与……宫中之人接触,还曾秘密会见过几位将门子弟,其中便有……卢国公程知节的儿子,程处弼。”

“程处弼?”武媚娘眸光一凝。

“程处弼在左骁卫挂了个虚职,并无实权。但其曾任营州别驾,在营州住过数年,对当地颇为熟悉。

据那护卫含糊供称,徐贵似对营州驻军防务、将领脾性等颇感兴趣,程处弼在酒宴上多有炫耀之言……虽未必涉及核心军机,但零碎信息,若被有心人收集拼凑,亦是不小隐患。”

武媚娘眼中寒光一闪:“果然……手伸得够长。宫内不够,还想染指军旅?程处弼……程家……”

她沉吟片刻,“此事不宜声张,继续密查,看还有谁与徐贵接触过,所言所论,皆需记录在案。程处弼那边,让慕容婉派人盯着,但切勿打草惊蛇。”

“是。”苏慧娘应下,又道,“还有一事。我们的人在监控与徐贵有过接触的宫中之人时,发现尚宝监那位王公公,前日曾悄悄出宫,去了西市‘聚宝斋’,似是典当了一对玉如意,换了不少银钱。

而‘聚宝斋’的东家,与荥阳郑氏的一位外府管事,似乎有些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

“聚宝斋……郑家……”武媚娘指尖轻轻敲击窗棂,发出笃笃轻响,“看来,他们用钱的地方,很多啊。徐贵这条线断了,必会再寻他途。

告诉慕容婉,把网撒大些,凡与郑家有过来往的宫人、宦官,尤其是手头阔绰、行踪诡秘的,都给我盯紧了。银钱往来,物品传递,一言一行,我都要知道。”

“奴婢明白。”苏慧娘点头,迟疑了一下,又问,“王妃,今日朝堂之上,王珪等人虽败,但其言‘空谈道德’之论,若被有心人曲解,用来离间王妃与天下儒臣之心……”

武媚娘转过身,看向苏慧娘,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与了然:“你担心他们断章取义,说我武媚娘轻视圣贤之道,鄙薄读书人?”

苏慧娘低头:“奴婢确有此忧。那些清流,最重名声言语。”

“由他们说去。”武媚娘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凛然之气,“我今日所言,‘凡军国大事,当基于实情,而非空谈道德’,乃是正理。

治国安邦,难道靠空谈仁义便能退敌?便能丰仓廪?便能靖边陲?真正的儒臣,当通经致用,知行合一,而非只会死守章句,坐而论道。若因我这几句话便离心离德,那这等儒臣,不要也罢。”

她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嘲,“况且……他们若真想拿‘牝鸡司晨’、‘妇人干政’来做文章,今日就不会只用王珪这等迂腐之言来发难了。郑太后,怕是还有后手。我们静观其变便是。”

苏慧娘心悦诚服:“王妃高见。”

武媚娘走回书案后,铺开一张信笺,提笔蘸墨:“朝堂之争,今日虽胜,不过皮毛。王珪之流,徒逞口舌,实不足虑。真正的威胁,从来不在明处。”

她一边书写,一边对苏慧娘道:“我给王爷写封信,将今日朝会之事,及徐贵线索新进展,一并告知。辽东局势未明,洛阳暗流汹涌,内外皆需谨慎。”

她笔走龙蛇,将朝堂辩论、王珪惨状、以及程处弼、王公公的线索简洁写明。写至最后,她笔锋略顿,添上一句:“妾观今日廷议,反对者虽众,其心不一。

山东世族,似有观望。然,豺狼在侧,毒蛇于榻,恐非空谈可御。当此之际,唯‘实’字可破万虚。妾在洛阳,自当谨慎,望王爷前线珍重,早奏凯歌。”

写罢,她用火漆封好,交给苏慧娘:“让人以最快渠道,送至海东行省的王爷手中。”

苏慧娘接过密信,匆匆而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武媚娘独自立于案前,望着窗外渐渐沉下的暮色。击败王珪,不过是拔掉了一颗明面上的钉子。

郑太后在宫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岂会因一朝一夕的失利而罢休?

徐贵这条线,牵出的程处弼、王公公,乃至其背后可能隐约浮现的郑家阴影,都昭示着水面下的暗流,远比朝堂上的争吵更为凶险。

“为反对而反对,全然不顾大局。内耗至此,如何应对真正的强敌?”她低声自语,眉宇间那缕忧色始终未曾散去。

今日朝堂看似赢了,但她赢得的,不过是一场舆论上的暂时优势。真正的较量,在看不见的地方,才刚刚开始。

苏慧娘悄然返回,见她仍立于窗前,便上前为她轻轻按揉略显紧绷的肩颈,柔声道:“王妃可是在忧心郑太后后续动作?今日她算计落空,必不甘心。”

武媚娘任她按摩,目光依旧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锐意:“她自然不甘心。朝堂上明着来不行,便会用更阴险的法子。

流言,构陷,甚至……更下作的手段。不过,她越是不甘,越是动作,露出的破绽便会越多。”

她微微侧首,对苏慧娘道:“告诉慕容婉,对郑福,对尚宝监那个王公公,对一切与郑家有牵连的宫人、宦官,监控再加强一倍。

他们吃的每一口饭,说的每一句话,见的每一个人,我都要知道。另外,程处弼那边,也加派人手,我要知道他平日与哪些人来往,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是。”苏慧娘应下,手法轻柔,语气却带着笃定,“王妃放心。任她百般伎俩,只要我们盯得紧,查得清,她便翻不起大浪。光在朝堂上驳倒他们,不过治标。

这宫里的,朝中的,那些生脓的疮,终究得……彻底挖干净才行。”

武媚娘闻言,唇角终于勾起一抹极淡的、却冰冷如刀锋的弧度。

“不错。”她缓缓道,目光穿透夜色,仿佛看到了那座华丽而阴森的宫殿,“光驳倒不行。得把脓疮,连根挖起,烧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