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东的烽火与硝烟,似乎还残留在甲胄的缝隙与征衣的褶皱里。当李贞带着亲卫铁骑,风尘仆仆驰入洛阳春明门时,已是第二年的春天。
城门外黄土垫道,净水洒街,留守的文武官员、皇室宗亲、乃至无数自发涌来的百姓,将宽阔的天街两侧挤得水泄不通。
人们踮着脚,伸长脖子,想要一睹这位平定高句丽、如今又携大胜之威凯旋的摄政王风采。
没有盛大的卤簿仪仗,李贞只一身玄甲未卸,外罩沾染尘土的猩红披风,端坐于通体乌黑的“追风”骏马之上。
连续数月海上颠簸、岸上奔袭的征战,在他英俊而轮廓分明的脸上刻下了更深的坚毅与风霜,眼底藏着不易察觉的疲惫,但脊背依旧挺直如枪。
他身后,是同样甲胄染尘、却杀气未消的玄甲精骑,沉默而肃穆,马蹄踏在清扫过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而整齐的声响,自有一股百战余生的凛冽威势。
“摄政王殿下千岁!”
“大唐万胜!”
不知是谁先喊出了第一声,旋即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与呐喊,如同潮水般沿着天街席卷开来,直冲云霄。
花瓣、彩绸从两侧楼阁抛洒而下,落在玄甲与红披风上。
孩童被父亲扛在肩头,挥舞着小小的木刀;老者拄着拐杖,浑浊的眼中含着热泪;士子文人激动地吟诵着即兴赋就的凯歌。
这份狂热,不仅仅是对一位凯旋统帅的礼敬,更是对连续开疆拓土、国威远扬的盛世气象最直接的宣泄与拥戴。
李贞面容沉静,目光平视前方,并未因这泼天的荣耀与欢呼而有丝毫动容,只是偶尔向两侧的人群微微颔首。
唯有在目光掠过远处巍峨宫阙的某个方向时,那明亮的眼眸中,才极快地掠过一丝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混合着思念与凝重的微光。
宫门处的迎接礼仪简约而庄重。以太子少师孔颖达为首的留守重臣,以程务挺、刘仁轨等心腹将领,皆身着朝服,肃立迎候。简单的叙话、交割兵符印信后,李贞婉拒了即刻入宫面圣的提议。
“殿下鞍马劳顿,风尘仆仆,不若先回府休憩,沐浴更衣,明日再行陛见不迟。”老成持重的孔颖达温言劝道,目光扫过李贞眼中那掩饰不住的倦色。
李贞点点头,没有多言,在亲卫的簇拥下,策马转向晋王府方向。
将震天的欢呼与繁琐的礼仪留在身后,他此刻最需要的,不是琼浆玉液,不是歌功颂德,而是一池洗去征尘的温水,一碗熨帖肠胃的热汤,以及……那个能让他彻底卸下心防、商议最机密要事的人。
晋王府,听雪轩后的汤池殿。此地引温泉水而成,四季恒暖,是李贞与武媚娘闲暇时最爱的休憩之所。
此刻殿内水汽氤氲,白玉砌成的池子宽阔,池水清澈见底,漾着粼粼波光,水面上漂浮着新鲜的玫瑰花瓣与舒缓精神的草药。
池畔错落摆放着几个紫檀木的凭几,上面搁着温好的酒壶、精致的点心和几卷书册。
李贞浸在微烫的泉水中,闭着眼,头枕在池边光滑的玉石上,温热的水流包裹着疲惫的躯体,让他紧绷了数月的神经缓缓松弛。
征战杀伐的喧嚣、海风腥咸的气息、军帐中彻夜不息的灯火与地图……那些画面仿佛还残留在视网膜上,随着水汽蒸腾,渐渐模糊、淡去。
细微的脚步声响起,轻盈而熟悉。
一双温热柔腻的手,轻轻按上了他肌肉结实的肩颈,力道恰到好处地揉捏着那些因长期披甲、挽弓而格外僵硬的部位。手法熟稔,带着一种洞悉他所有疲惫与紧绷的体贴。
李贞没有睁眼,只是从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舒适的喟叹。鼻端萦绕着一缕清冽又熟悉的冷梅香气,驱散了最后一丝属于战场的铁锈与尘土味。
“战事已了?”武媚娘的声音在氤氲水汽中响起,平和如常,仿佛他只是出门巡营数日归来,而非经历了一场跨海远征、平定一国的血战。
“嗯。”李贞应了一声,依旧闭着眼,任由那双手灵巧地疏通着他肩胛处的经络,“金钦纯授首,其麾下主力被苏定方、薛仁贵击溃,残部遁入山中。
裴仁俭与赵敏已初步稳定海东与百济局势,苏定方与薛仁贵暂驻金城。”
他说得简略,但武媚娘何等聪慧,自然能从这寥寥数语中,勾勒出那场跨海奇袭的惊心动魄,登陆后的迅猛突击,以及最后决胜时刻的惨烈与辉煌。
她没有追问细节,只是手下力道稍稍加重,沿着他脊柱两侧的穴位缓缓推按。
“将士们辛苦了。阵亡抚恤、有功封赏的章程,妾身已会同兵部、吏部、户部议了个大概,只等王爷回来定夺。”
她顿了顿,声音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王爷……在那边,可还顺利?妾身听闻,登陆之初,似有风浪?”
“遇上些小麻烦,无妨。”李贞终于睁开眼,转过头。水汽朦胧中,武媚娘只着一件素纱中衣,外罩浅杏色软罗长袍,乌发松松挽就,斜插一支简洁的玉簪,不施粉黛,却比任何盛装都更动人心魄。
数月不见,她清减了些,下颌的线条越发清晰,但那双眼眸,依旧沉静如深潭,倒映着池水的粼光与他略带倦意的面容。
他伸手,握住了她搁在自己肩头的手,掌心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却温暖柔软。“倒是你,”他看着她,目光深邃,“留在洛阳,面对朝堂风云,宫中暗箭,更不容易。王珪那等跳梁小丑,可还安分?”
武媚娘任他握着,另一只手仍不疾不徐地为他按揉着肩颈,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冷冽的弧度:“几个腐儒,拾人牙慧,空谈误国罢了。
他们拿着几本圣贤书,便以为可指点江山,却连国库几本账、边关流几滴血都算不清。被妾身拿着户部的实账、兵部的战报,当庭驳得哑口无言,如今怕是羞于见人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李贞深知,要在那帮自诩清流、擅长道德绑架的言官围攻下,不仅守住防线,还能反戈一击,需要何等敏锐的洞察、扎实的功课与凌厉的口才。
他反手将她微凉的手完全包在掌心,用力握了握:“辛苦你了。”
武媚娘摇摇头,目光落在池畔小几上那份以特殊火漆封缄的密报上,那是慕容婉方才悄然送入的。
她抽回手,起身取过密报,就着池边宫灯柔和的光,一边用银簪剔开火漆,一边缓声道:“朝堂上的明枪,还算好挡。倒是那些藏在阴沟里的暗箭,更需提防。”
李贞神色一凝,身体微微坐直了些,带起一片水花。他接过武媚娘递来的密报,就着灯光快速浏览。纸张上的字迹娟秀却有力,条分缕析,将一条条看似无关的线索,串联成一张隐隐浮现的、盘根错节的大网。
“……郑太后之兄,郑元常,虽外放为荥阳太守,然其子郑怀远、其侄郑怀亮等人,皆在洛阳,或任职京师,或经营产业。
经查,郑怀远任左骁卫果毅都尉期间,曾利用职务之便,私放数批‘军械损耗’,实则是精铁箭头、牛皮甲片,流入西市‘郑氏货栈’。
该货栈明面经营丝绸茶叶,暗地通过登州药材商徐贵等渠道,将部分军资转售辽东……疑似流入丸都山城(渊盖苏文残部)。”
“……司苑局掌印太监王德禄,与郑元常之妻王氏乃远房表亲。王德禄掌管宫中蔬果采买,历年虚报冒领、以次充好之银钱,逾十万贯。
其中半数,经洛阳‘瑞昌’、‘永泰’柜坊洗白,流入郑氏在洛阳、汴州的多处产业,如‘绮罗轩’绸缎庄、‘醉仙居’酒楼等。
另,王德禄曾数次利用出宫采办之机,为郑家传递消息,并协助安置郑家送入宫中的眼线……”
“……礼部前员外郎周谨之侄周显,现任工部水部主事,主管部分河工物料。前岁黄河凌汛,郑州段堤防加固,所用石料、木桩,账实严重不符。
短缺部分,疑似被周显勾结郑家名下商队,以次充好,所得差价,经多重周转,部分流入荥阳郑氏本家,部分……疑似通过登州海商,购置倭刀、硫磺等禁物,去向不明。”
“……郑元常之女,即太后侄女郑氏,数年前嫁与卢国公程知节之子孙程处弼为妻。程处弼此人,勇武有余,谋略不足,且对其因贪墨被贬一事耿耿于怀,常于酒宴间妄议朝政,对王爷新政多有微词。
经查,其与数名同样对朝廷不满的将门之后过从甚密,曾数次在‘郑氏货栈’后院密会,所谈内容虽未探明,然皆在徐贵被捕前后。”
一条条,一桩桩,从宫廷采买,到军资流失,再到河工贪墨,最后隐约指向边境禁物走私,甚至串联起失意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