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离间计(1 / 2)

鹤鸣殿的日子,似乎比往日更加安静了。郑太后不再像之前那样,频频召见宫人赏赐,或是通过曲折的渠道向宫外传递那些需要小心遮掩的指令。

她每日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佛堂里,对着那尊新请来的白玉观音像,焚香,诵经,一坐便是半日。袅袅的青烟模糊了她日益苍白而紧绷的面容,檀香的气息也掩盖不住殿宇深处那股日渐浓郁的、令人不安的沉寂。

朝堂上王珪惨败,如一根闷棍,狠狠敲在了她的心头。

武媚娘那日在紫宸殿上展现出的对政务细节恐怖的掌握力,用事实与数据碾压一切的强悍风格,以及那份在御阶之侧代替摄政王发号施令的从容威仪,都让她清楚地意识到,正面在朝堂上与那对夫妻抗衡,至少在目前,已无胜算。

对方手握摄政的大义名分、赫赫军功、充盈的国库,以及一套正在推行、虽触怒旧族却实实在在能收揽寒门和部分务实官员人心的新政。硬碰硬,只是以卵击石。

而比朝堂失利更让她心惊肉跳的,是司苑局那边的“不干净”。王德禄那个蠢货!贪墨也就罢了,手脚竟如此不干净,留下了能被追查的尾巴!

她虽然早已通过郑福,将可能牵连到自己和郑家的首尾处理得七七八八,王德禄也“突发急病”被挪出了司苑局,在某个冷僻的院落“静养”,但那种被毒蛇盯上、不知何时会咬上一口的寒意,却日夜萦绕不去。

她毫不怀疑,以武媚娘的手段,既然盯上了司苑局,顺着王德禄这条线,迟早能摸到更多。徐贵那条线已经断了,司苑局这条线也岌岌可危……外援在缩减,财路在收紧,宫中的耳目似乎也不再那么可靠。

焦虑,如同藤蔓,日夜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常在深夜惊醒,冷汗涔涔,听着窗外北风呼啸,仿佛能听见那对夫妻冰冷而笃定的脚步声,正一步步逼近这孤寂的鹤鸣殿,要将她最后一点尊严和希望都碾碎。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明的不行,就来暗的;硬的碰不过,就从软的入手。朝堂是他们的天下,宫闱……宫闱之内,她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后,皇帝的生母!

李孝,她的儿子,才是这天下名义上最尊贵的人,是李贞和武媚娘权力合法性的最终来源!

只要孝儿的心向着她,只要孝儿对她这个母亲保持着绝对的依赖和信任,甚至……只要孝儿对那对“叔婶”产生一丝一毫的疑虑、畏惧或疏离,她便有了最坚固的堡垒,最柔软的铠甲,和最隐秘的武器。

主意既定,焦躁的心反而渐渐沉静下来,沉淀为一种冰冷的、孤注一掷的算计。她开始将更多的时间和心思,用在“关怀”和“教导”皇帝上。

去甘露殿的次数明显增多,带的点心玩具更加精巧贴心,询问课业起居也更加细致温柔。她努力扮演着一个因朝政繁忙、儿子渐长而不得不稍加严厉,但内心充满慈爱与不舍的母亲。

这一日,春寒料峭,但阳光甚好。郑太后又来到了甘露殿。

李孝刚上完武术课回来,小脸红扑扑的,额发被汗水打湿了几缕,身上穿着特制的小号劲装,倒也显得精神。

见到母亲,他规规矩矩地行礼,声音清亮:“儿臣参见母后。”

“快起来,我儿。”郑太后上前,亲自用手帕为他擦拭额角的细汗,动作轻柔,眼中盛满了慈爱,“今日骑射可还顺利?累不累?”

“回母后,秦师傅夸儿臣马步扎得稳了。”李孝挺了挺小胸脯,但随即又微微垮下肩膀,“就是……就是拉弓还有些吃力,射不准。”

“我儿还小,力气自然不足,慢慢来就好。”

郑太后拉着他到暖阁临窗的炕上坐下,示意宫女将带来的食盒打开,里面是几样李孝平日爱吃的点心,并一碗温好的牛乳。“先吃点东西,歇一歇。母后今日,教你认几个新字可好?”

“好。”李孝乖巧点头。对于识字念书,他并不排斥,东宫的师傅们教得认真,他也学得用心。

郑太后挥退了所有随侍的宫女太监,只留郑福远远地守在暖阁门外。暖阁内,只剩下母子二人,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她铺开一张雪浪笺,用镇纸压好,拿起一支紫毫小楷,蘸了墨,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下两个大字——忠、孝。

“我儿,可认得这两个字?”郑太后声音温和,指着纸上的字。

李孝凑近看了看,点点头:“认得。太傅教过,这个是‘忠’,忠心的忠;这个是‘孝’,孝顺的孝。”

“我儿真聪明。”郑太后赞许地摸了摸他的头,目光却凝在那两个墨迹未干的字上,渐渐染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哀伤与沉重。她沉默了片刻,那沉默让暖阁内温馨的气氛莫名地滞涩起来。

李孝有些不安地看了看母亲,小声问:“母后,怎么了?”

郑太后仿佛这才从某种情绪中惊醒,她转过头,看向儿子清澈懵懂的眼睛,未语先红了眼眶。她抬起手,用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没什么……母后只是……看到这两个字,心里有些难受。”

她低声说着,目光重新落回“忠孝”二字上,指尖轻轻拂过纸面,“我儿可知,这‘忠’字,乃是为臣子者,对君父应尽的本分。君父如天,臣子当地,天高地厚,不可或违。”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带着无尽的怅惘,“可惜……你父皇英年早逝,将这万里江山,将这千斤重担,留给了我们孤儿寡母……这‘忠’字,如今对着谁去尽呢?”

李孝似懂非懂,只是看着母亲眼中泫然欲滴的泪光,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伸出小手,抓住了母亲的衣袖。

郑太后反手握紧儿子的小手,继续道:“再说这‘孝’字,乃是为儿女者,对父母应尽的伦常。父母生养之恩,昊天罔极。

母后……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儿,自然是疼你入骨,只盼着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大,将来能做个明君圣主,不负你父皇的期望,也不负这天下万民的仰望。”

她的眼泪终于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笺上,晕开一小团墨渍。“可是……母后没用啊。你父皇去得早,留下我们母子在这深宫之中,看似尊贵无比,实则……如履薄冰。

母后想护着你,想为你遮风挡雨,却常常感到力不从心。这宫里宫外,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颗心……未必向着我们。”

她抬起泪眼,看着李孝,眼中充满了无助与哀恳:

“孝儿,你告诉母后,若是将来……若是将来有人欺负我们母子,不把你这个皇帝放在眼里,甚至……甚至想夺走属于你的东西,你该怎么办?母后……母后又该怎么办?”

李孝被她话语中流露出的巨大悲伤与恐惧攫住了,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他虽不完全明白母亲话里的深意,但那种被欺负、被夺走东西的恐惧,是每个孩子都能本能感知的。

他紧紧抓住母亲的手,急急道:“母后不怕!孝儿保护母后!孝儿是皇帝,没人敢欺负我们!”

“傻孩子……”郑太后将儿子搂入怀中,脸颊贴着他柔软的发顶,泪水无声地流淌,声音却更加哀戚。

“你还小,不懂。这世上,不是谁坐在那个位置上,别人就一定会听他的。有些人……手握重权,功高盖世,朝野上下,只知有他,不知有君。

他们说的话,比圣旨还管用;他们一个眼神,就能让无数人噤若寒蝉。母后……母后只怕,等到你长大的那一天,这江山,这朝堂,早已不姓李,而是改姓了旁人!到那时,你我母子,恐怕连性命都难保……”

“不……不会的!”李孝在母亲怀中剧烈地摇头,声音带了哭腔,“王叔……王叔他会帮我们的!他打跑了吐蕃人,打跑了高句丽坏人,他是大将军,他会保护大唐,也会保护我们的!”

听到“王叔”二字,郑太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她松开儿子,双手捧住他泪痕交错的小脸,目光直直地看进他眼底,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同淬了毒的针,缓缓刺入:

“孝儿,你还小,有些事……看不明白。你王叔……他自然是能干的,打仗也厉害。可是,正是因为他太能干,功劳太大,权势也太重了。如今这朝中,还有几人记得先帝?记得你才是皇帝?

他们只知摄政王殿下神威无敌,只知晋王妃辅政英明。你王叔让你住在甘露殿,派最好的师傅来教你,看着是对你好。

可你想过没有,他为什么不让你多接触外臣?为什么你身边伺候的人,都要经过他……和你皇婶的亲自挑选?连母后想多见你几面,都诸多不易……”

她看着儿子眼中渐渐浮现的迷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恐,知道火候已到,不能再多说。她再次将李孝搂紧,仿佛要将他揉进骨血里保护起来,声音恢复了那种温柔却带着无限悲凉的语调:

“母后跟你说这些,不是要你恨谁,怨谁。你还小,这些朝政大事,本不该让你烦心。母后只是……只是害怕。害怕有一天,母后连靠近你、保护你的能力都没有了。

害怕我的孝儿,小小年纪,就要看人脸色,受人摆布……是母后没用,是母后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父皇……”

她哭得哀切,肩膀轻轻耸动。

李孝被她哭得心慌意乱,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母后不哭……孝儿听话……孝儿害怕……”

暖阁内,母子相拥而泣,阳光依旧温暖,却照不散那弥漫的悲戚与寒意。

郑太后哭得恰到好处,既宣泄了情绪,又不会吓坏孩子。

她仔细地用帕子,先为李孝擦去眼泪鼻涕,动作轻柔无比,仿佛对待易碎的珍宝。

“好了,不哭了,我儿不哭了。”她声音沙哑,却努力挤出温柔的笑意,“是母后不好,不该跟你说这些。你还小,不该承受这些。有母后在,母后会拼了命护着你的。

不管外面风雨多大,不管谁权势滔天,你都是母后的命根子,是大唐的天子。只要母后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人欺负了你去。”

她替李孝整理好弄皱的衣襟,又摸了摸他的小脸:“今日的话,出了这个门,就忘了吧。别再跟任何人提起,尤其是……你身边伺候的人,知道吗?

母后只是……一时心里难受,跟你倾诉倾诉。以后,母后还是你的好母后,你也要做个快快乐乐的小皇帝,好好跟着师傅们读书习武,知道吗?”

李孝抽噎着,点了点头,大眼睛里还汪着泪水,看着母亲,依赖中混杂着未散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