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离间计(2 / 2)

郑太后心中冷笑,种子已经种下,只需静待它在这孩子单纯的心田里,随着时间慢慢生根,发芽,被那些她早已安排好的“闲言碎语”适时浇灌。

终有一天,这个种子会长成参天大树,成为隔开那对夫妻与皇帝之间最坚固的屏障。

她又温言安抚了李孝好一会儿,直到他情绪渐渐平复,才起身离开。走出暖阁时,她脸上的悲戚与泪痕已收拾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眼角微微的红肿,显示着刚刚流过泪。

她对侍立在外的郑福几不可察地使了个眼色,郑福微微颔首。

回到鹤鸣殿,郑太后独自坐在镜前,看着镜中那个眼眶微红、神色却异常冷静的女人。她拿起玉梳,慢慢梳理着长发,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而扭曲的弧度。

“武媚娘,李贞……你们能掌控朝堂,能监控宫闱,能断我财路,能拿我的人。可你们能控制一个孩子的心吗?能日日夜夜守在他耳边,替他抵挡母亲的眼泪和‘教诲’吗?”

她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殿中幽幽回荡,“孝儿是我的儿子,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他的恐惧,他的依赖,他的是非观,都将由我来塑造。等他对你们筑起心防,等满朝文武都看到皇帝对摄政王夫妇的‘敬畏’与‘疏离’……到那时,看你们这‘摄政’之位,还坐不坐得稳!”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一天的到来,看到了那对夫妻众叛亲离、从权力巅峰跌落的凄惨模样。心中那因连日挫败而积郁的闷气,似乎都舒畅了不少。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于镜前自得冷笑之时,甘露殿中发生的一切,尤其是小皇帝随后异常的表现,已经通过不止一双眼睛,记录并传递了出去。

李孝在母亲离开后,独自坐在暖阁里发了很久的呆。点心凉了,牛乳也没喝。

他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母亲那些哭泣的话语:“有人欺负我们母子”、“权势太重”、“看人脸色”、“受人摆布”、“连性命都难保”……

这些字眼对于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太过沉重和可怕。

尤其是“王叔”和“皇婶”的形象,原本在他心中是有些模糊的,是威严的、高大的、需要尊敬的长辈,偶尔送来新奇玩意、询问他课业时,似乎也并不凶。

可今日母亲的话,却给这模糊的形象蒙上了一层阴影,让他们变得……令人不安起来。

晚上就寝时,李孝做了噩梦。他梦见自己在一片漆黑的旷野上奔跑,身后有巨大的、看不清面容的黑影在追赶,黑影很高大,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拼命跑,却怎么也跑不快,怎么也甩不掉。他吓得大哭,惊醒了守夜的乳母。

“陛下!陛下怎么了?”乳母慌忙点亮灯,将惊魂未定、哭得满脸是泪的小皇帝搂在怀里安抚。

“黑影……好大的黑影……追我……”李孝抽噎着,紧紧抓着乳母的衣襟,小身子还在发抖。

“不怕不怕,是做梦了,梦都是假的。”乳母轻拍着他的背,柔声哄着,“陛下是天子,有神明护佑,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近身的。”

哄了许久,李孝才渐渐止住哭泣,在乳母怀中沉沉睡去,但眉头依旧紧紧蹙着。

乳母将他安顿好,轻轻叹了口气。她是宫里的老人,是武媚娘亲自挑选、安排在李孝身边的,最是稳重可靠。

小皇帝近日情绪似乎有些低落,今夜又无故惊梦,她心里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便将此事仔细记在了日常起居注的副本里,这副本,是会定期送到立政殿的。

接下来的两日,李孝显得比往常沉默了些。练字时常常走神,骑射时也有些心不在焉。一次用点心时,他忽然抬起头,问正在为他布菜的乳母:“张嬷嬷,王叔……他是不是很凶?会不会不喜欢我?”

乳母心中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一边将一块软糕递到他面前的小碟里,一边温声道:“陛下怎么会这么想?摄政王殿下是陛下的亲叔叔,对陛下自然是关爱有加的。

殿下在外征战,是为了保卫大唐江山,让陛下能安安稳稳地在宫里读书玩耍啊。陛下忘了,殿下每次回来,都给陛下带好些有趣的玩意儿呢。”

“哦。”李孝低下头,用小银勺戳着那块软糕,却没吃,过了一会儿,又小声问:“那……晋王妃呢?她是不是……很厉害?”

乳母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眼神却更慎重了几分:“晋王妃娘娘贤德聪慧,协助摄政王殿下处理朝政,很是辛苦。

她对陛下也是极为关心的,时常过问陛下的饮食起居、功课进度。陛下身边的师傅、宫人,都是娘娘千挑万选,务必要求品行端方、尽心尽责的。陛下为何突然问起这些?”

李孝摇摇头,没再说话,只是情绪明显更加低落了。

乳母将这一切,连同小皇帝近几日时常发呆、夜里偶尔惊醒的情形,都详详细细地写在了记录里。

她隐约感觉到,似乎有一股阴冷的风,悄无声息地吹进了这原本还算安宁的甘露殿,试图侵蚀小皇帝那颗单纯稚嫩的心。

而她能做的,就是忠实地记录下一切异常,并加倍细心地照料、安抚皇帝。

立政殿,书房。武媚娘刚刚批阅完一批关于春耕农事的奏疏,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慕容婉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将一份没有封皮、只是简单折叠的素笺,轻轻放在她面前的书案上。

“王妃,甘露殿那边,近三日的记录。”慕容婉的声音平静无波。

武媚娘展开素笺,目光一行行扫过。上面以客观平实的笔触,记录了小皇帝李孝近几日的起居、饮食、课业、情绪变化,以及……与郑太后独处的时间、大致情形,还有事后小皇帝那些反常的询问和夜间的噩梦。

记录者很谨慎,没有加入任何主观臆测,只是将所见所闻如实写下。但正是这种客观,让那些字句背后的意味,更加令人心惊。

“‘王叔会不会不喜欢我?’”

“‘晋王妃是不是很厉害?’”

“‘黑影……好大的黑影……追我……’”

武媚娘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几行字。她的动作很轻,仿佛怕惊动了什么。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黑影”二字上,然后又移向“王叔会不会不喜欢我”这一句。

窗外的天光渐渐暗淡,书房内尚未点灯,她的侧脸在昏昧的光线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慕容婉垂手侍立在一旁,屏息静气。她能感觉到,王妃周身的气息,正在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变得冰冷、坚硬。

良久,武媚娘终于动了一下。她拿起那张素笺,起身走到书案一侧的青铜仙鹤烛台前。烛台上插着的牛油大蜡安静地燃烧着,晕开一团温暖的光晕。她将素笺的一角,凑近了跳动的火焰。

橘红色的火舌瞬间舔舐上纸张的边缘,迅速蔓延开来,贪婪地吞噬着墨迹。火光映亮了她毫无表情的脸庞,也映亮了她那双此刻深邃如寒潭、不见半点波澜的眼眸。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些记录着稚子恐惧、迷茫和被刻意植入的疏离的字句,在火焰中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片片带着火星的灰烬,飘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

整个过程,她一言不发,连呼吸都轻得几不可闻。只有那火焰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当最后一点纸角也化为灰烬,武媚娘轻轻吹熄了指尖沾染的一点火星。她转过身,走回书案后,重新坐下。书房内已是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透入的最后一点天光,勾勒出她挺直的轮廓。

“慕容婉。”她的声音响起,平静,清越,却带着一种斩金截铁般的冰冷与决绝,在这暮色四合的房间里,清晰地回荡开来。

“奴婢在。”

“从今日起,鹤鸣殿所有人员出入,无论品级,所携之物,无论巨细,我要在十二个时辰内,知道得清清楚楚。郑太后每日见了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事,哪怕是对着一朵花发呆半刻钟,我也要知道。”

“是。”

“甘露殿那边,所有近身伺候陛下的人,再筛一遍。凡有家人亲属与郑家、与荥阳、乃至与太原王氏、博陵崔氏等家族有丝毫牵扯的,一律调离,寻个妥当又不引人注目的理由。

陛下饮食,从即日起,由立政殿小厨房单独制备,经三道查验,专人送至。陛下课业,除既定师傅外,加派两名我们的人随堂记录,陛下若有非常之问,需立刻来报。”

“是。”

“另外,”武媚娘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空,那里已有点点星子浮现,“去查一查,郑家那位在洛阳‘荣养’的鸿胪寺少卿,郑元礼。

他喜欢字画,尤爱前朝顾恺之。我记得,内库中似乎收着一幅顾恺之的《洛神赋图》摹本?”

慕容婉眼中光芒一闪:“确有此事。乃是隋室旧藏,极为珍贵。”

“嗯。”武媚娘淡淡应了一声,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案几上轻轻点了点,发出极轻的笃笃声,“这么好的东西,放在库里蒙尘,可惜了。

郑少卿是风雅之人,想必懂得欣赏。你想个法子,让这幅画,‘自然而然’地,落到他手里。记住,要‘自然而然’。”

慕容婉心领神会,深深躬身:“奴婢明白。定会安排得妥妥帖帖,滴水不漏。”

武媚娘不再说话,只是缓缓靠向椅背,闭上了眼睛。书房内彻底暗了下来,只有她指尖那一下下轻叩案几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