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府,听雪轩内室。窗扉紧闭,隔绝了外界渐起的暮色与初夏微燥的晚风。
室内只点了一盏青玉雁足灯,光线柔和却略显昏暗,将并肩坐在临窗软榻上的李贞与武媚娘的身影,投在绘着岁寒三友的屏风上,拉得有些模糊。
李贞已换下朝服,只着一身素色绫缎中衣,外罩一件墨色薄绸长袍,未系腰带,显出几分紧绷过后的淡淡倦意。
他左臂的伤口已无大碍,但此刻那处似乎仍隐隐作痛,连带着眉宇间也凝着一层散不去的沉郁。
他背脊习惯性地挺直,目光落在对面博古架上那尊青铜炉袅袅升起的安神香上,却并未聚焦,仿佛仍能看到紫宸殿上郑太后披头散发、涕泪横流指控他的那一幕。
武媚娘坐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同样换去了繁复的宫装,一身天水碧的素罗长裙,乌发松松挽就,斜插一支简单的白玉簪。
她手中端着一只定窑白瓷小盏,盏中是不加任何调料的清心莲子茶,温度刚好。
她没有立刻将茶递过去,只是静静地陪着,看着李贞紧抿的唇线和下颌绷紧的线条。
良久,李贞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挥之不去的怒意与一丝被至亲背刺的冰寒。
“紫宸殿上,百官面前,如此不顾体统,形同疯妇……”他低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她是打定了主意,要与我,与朝廷,玉石俱焚了。用她太后的名分,用孝儿的天子身份,来赌这最后一把。
赌赢了,她或许能绝处逢生;赌输了,也不过是拉着所有人一起沉没。好算计,好狠的心肠!”
武媚娘将茶盏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紫檀木小几上,发出轻微的一声脆响。
她抬起眼,看向李贞的侧脸,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能抚平躁动的清冷:“王爷是气她不顾体统,污蔑构陷?还是……气她利用了孝儿,将孩子推到这风口浪尖,作为她攻击的盾牌、博取同情的工具?”
李贞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猛地转过头,看向武媚娘。
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眼眸清澈如深潭,倒映着他眼中瞬间翻涌的痛色与怒火。是,他如何不气?
郑氏如何骂他、诬他,他尚可视为政敌的疯狂反扑。
可她千不该,万不该,将什么都不懂的李孝,推到那满朝文武的注视下,用孩子的恐惧和无助,来演这场“孤儿寡母受欺”的悲情戏!
那孩子惊惶茫然的眼神,细微的抽泣,像一根细针,刺在他心头。
“都有。”李贞的声音更沉,带着压抑的痛楚,“她这是将李氏皇族的颜面,将朝廷的威仪,将孝儿的将来,都放在脚下践踏!只为她那一己私欲,家族存续!
她今日能如此,明日还不知会做出何等疯狂之事!此妇……留不得了。”
最后一句,他说的很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杀意。
武媚娘微微倾身,端起那盏茶,递到他面前:“王爷先喝口茶,静静心。怒火伤肝,于事无补。”
李贞看着她沉静的眉眼,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微苦回甘的茶汤滑入喉中,并未能浇灭心火,却让他翻腾的思绪稍稍沉淀。
“王爷,”武媚娘等他放下茶盏,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条理清晰,“郑氏今日之举,看似疯狂凶狠,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实则是将她手中最后、也是最脆弱的筹码,一次性全都押上了赌桌。”
“最后的筹码?”李贞眉头微蹙。
“是。”武媚娘点头,“太后名分,天子生母,孤儿寡母的‘弱势’身份,以及……朝野间那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礼法大义。这些,是她天然的护身符,也是她以往能与我们周旋、甚至暗中动作的倚仗。
但今日,她将这些全部亮了出来,化作泼向王爷的污水,意图用‘悲情’与‘大义’绑架人心,搅乱朝局。”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锐光:“可她忘了一点。这些筹码,之所以有用,是因为它们被供在高处,被一层‘礼法’、‘体统’的纱幔遮掩着,让人敬畏,让人同情。
一旦她自己亲手撕开这层纱幔,将它们赤裸裸地、甚至是以一种近乎癫狂失态的方式展露于人前,它们的效力,便会大打折扣,甚至反噬其身。
今日朝堂之上,附和者不过寥寥,更多人是震惊、无言,甚至……心生反感。为何?因为‘体统’崩了,‘太后’该有的威仪荡然无存。
一个不顾体统、形同市井泼妇般哭闹的太后,还能指望多少人真心拥戴、为之效死?”
李贞若有所思,眼中的怒意渐渐被冷静的思索取代。
“她这是黔驴技穷了。”武媚娘下了论断,“政治、经济、军权,接连受挫,外援被断,内线被剪,兄长下狱,家族危殆。
她能用的‘实’的手段,几乎都已用尽,且一一被我们破解。如今,只剩下这最后的、虚妄的‘名分’与‘悲情’牌。
她以为,只要将这盆污水泼得足够狠,闹得足够大,就能逼得我们自乱阵脚,或是激起朝野更大的反弹,她便能从中觅得一线生机,甚至……煽动某些对我们早有不满、或心怀异志之人,趁机作乱。”
“所以,她希望我们立刻反击?与她当庭辩驳?甚至……对她采取更激烈的措施?”李贞接口,眼中光芒一闪。
“正是。”武媚娘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她赌的,就是我们年轻气盛,受不了这等污蔑,会立刻雷霆反击。
若王爷当时在朝堂上怒斥,甚至命人将她‘请’下去,或是之后立刻对鹤鸣殿采取更强硬措施,那便正中她下怀。‘看吧,摄政王果然跋扈,连太后都敢公然凌辱!’‘陛下生母尚且如此,何况他人?’
这样的流言一旦坐实,之前所有关于她‘干政’、‘失德’的指控,都会被这‘欺凌寡母’的强势形象所掩盖、扭曲。那些原本中立、或对我们心存疑虑的人,会倒向哪边,犹未可知。”
李贞缓缓靠向身后的软垫,闭上了眼睛,手指在膝上无意识地轻敲。
武媚娘的分析,抽丝剥茧,将郑太后那看似疯狂无赖的举动背后的算计与凶险,清晰地呈现出来。确实,若他当时被怒气冲昏头脑,反应过激,后果难料。
“那依媚娘之见,当如何应对?”他睁开眼,目光已彻底恢复清明,看向武媚娘。
武媚娘迎着他的目光,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她希望我们动,我们便偏不动。她希望局势紧张,我们便偏要让它……缓下来。她将最后筹码押上,以求一搏,我们便让她……以为她赌赢了第一步。”
“缓下来?让她以为赢了?”李贞眸光微凝,“媚娘是说……”
“欲擒故纵。”
武媚娘吐出四个字,眼中闪烁着智珠在握的光芒,“王爷可顺势而为,对外称病。道是近日忧劳国事,又逢朝堂惊变,急怒攻心,以致‘旧伤复发’,‘偶感风寒’,需静心调养一段时日,暂停早朝,亦少问外事。”
李贞眉梢一挑,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示敌以弱?制造……权力真空?”
“不错。”武媚娘点头,“王爷称病不朝,我亦以‘侍疾’为由,深居简出。朝堂之上,骤然失了主心骨。那些依附王爷、或是畏惧王爷权威而暂时安分的牛鬼蛇神,会如何想?
那些被郑太后今日一番哭诉煽动、本就心怀异志之辈,会如何做?而郑太后本人,见王爷‘病倒’,以为她的哭闹奏效,逼得王爷退避,又会是何等反应?”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预见性:“她会欣喜若狂,以为天赐良机。她会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这‘真空’,巩固自身,联络党羽,甚至……进行更露骨、也更易被我们抓住把柄的举动。
比如,加紧对宫中控制的争夺,比如,更频繁地与宫外残余势力联络,比如,试图拉拢、分化朝中那些立场不定的官员,甚至……可能在军中再次搞些小动作。
而我们要做的,便是暗中布下天罗地网,将她,将她的党羽,将他们所有在‘真空’诱惑下暴露出来的行径,一一记录在案,收集成铁证!”
“同时,”武媚娘补充道,眼中寒光湛然,“王爷‘病’中,并非真正放权。紧要军国大事,仍可通过密折直达王爷案头。
心腹重臣,依旧可来府中‘探病议事’。朝中大局,依旧在王爷掌控之中。我们只是从明处,暂时退到暗处。
静观其变,以逸待劳。待他们跳得最高、最欢,以为胜券在握之时,我们再收网,将这些魑魅魍魉,连同郑太后这最后的‘悲情’面具,一并撕得粉碎!
届时,人证物证俱在,她还有什么可狡辩?还有什么资格,以‘太后’、‘天子生母’之名,行祸乱朝纲之实?”
一番谋划,条分缕析,步步为营。不仅化解了眼前的舆论危机,更将危机转化为彻底清除对手的绝佳良机。这已不是简单的应对,而是高屋建瓴的战略布局。
李贞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武媚娘冷静而自信的侧脸上。
烛光在她如玉的肌肤上染上一层温暖的光晕,却丝毫软化不了她眼中那洞悉一切、算无遗策的锐利光芒。
这就是他的妻子,他的同盟,他的智囊与臂膀。无论面对何等风浪,她总能与他并肩,想出最稳妥、也最凌厉的破局之法。